第1376章 载入青史的一日
章府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在夜色里。
车内,利州观察使、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压低声音,对韩忠彦道:“韩公明鉴,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绝佳时机。”
韩忠彦道:“我与司空三十年交情,怎好在此时反戈一击。”
向宗良冷笑道:“韩公记得与司空的三十年交情,但司空却未必记得,否则以韩公在立储之事,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撑朝局,又怎会落得至今未入两府。”
“我记得太后数度在司空面前提及,都被司空所阻拦。”
向宗良见韩忠彦闻此言,大是面色不佳,心中得意。
章越阻止韩忠彦入两府,果真是他的一块心结。
向宗良见状继续言道:“再说此举并非反戈,而是为天下安危有所主张。”
“我明白或许司空已言语在西征之事后,许诺韩公入二府。”
“但韩公又可知司空决意西征之后辞去宰相之位,那么到时候还不是太后来主张。”
韩忠彦道:“大事未竞,司空竟然自去权位,实乃不智。如此谁还会将他话放在心上。”
“你告诉太后,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晓得如何办。”
向宗良大喜道:“如此太好了,太后不会忘了,日后必会重谢。”
韩忠彦淡淡地笑道:“此为君臣本分,何谈重谢。”
说完向宗良便离去了,而韩忠彦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
韩忠彦下车一刻,望向京师中景色。
此刻马行街依旧通宵达旦,州桥汴河画舫歌舞,樊楼灯火里的才子佳人,此乃百万生民安居乐业的汴京城。
……
章府。
此刻亭中章越提笔端坐,彭经义捧烛在旁,章亘在旁研墨。
这是历史长河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
倒不知千载前诸葛亮写下出师表,是不是也是在这般秋夜中。
当年那个大汉丞相呕心沥血,一心一意匡扶蜀汉,在满朝质疑反对之声,心怀悲愤之情写下出师表。
此刻章越下笔时倒颇有诸葛武侯写出师表时心情自命。
时隔数百年,诸葛武侯写下出师表时那番心知大汉无力回天,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情,随着章越下笔之际感同身受。
但是‘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
昔蜀汉攻曹魏,以弱攻强。而熙宁以后朝廷数十年经营,现在宋与党项国力悬殊,又何止于当年的曹魏与蜀汉之间。
而论无论军事文化政治经济,大宋都对党项都形成了绝对碾压。
不管是政治还是军事斗争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风倒的,说白了只帮赢家。
可如今辽国介入让形势逆转。
但要明白主观观点和客观事实之上,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那就是道义立场。
檄文所点的就是‘义’。
而今章越最大的问题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向太后不是一个人,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识,为什么一定要冒着与辽国决战的巨大风险,去消灭已经对大宋表示降伏的党项。
这就如同蜀汉国内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一定要出兵。以弱势的蜀汉去进攻强大的曹魏。
因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
所以诸葛亮才道,不讨贼,王业亦亡。惟坐亡而待亡,孰与伐之。
不讨伐曹魏,蜀汉迟早要亡,与其坐着灭亡,不如伐之博一线生机。
章越同样明白,按照原本的历史,北宋没有灭亡党项,迟滞了收复幽燕的进度,最后被女真取代了辽国,南下灭亡。
偏安就是坐亡待亡。
你现在不奋力一争,以后等到女真大军亦或者是蒙古大军压境,如何争?
灭了党项后,方可放手与辽国一争幽燕,有了河北燕山天险之固,进可攻退可守。一定要用进攻来换取足够的战略回旋空间,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
国家与人生一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就如诸葛亮在后出师表所言,从古至今都是百战艰难而得天下,刘备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败仗,但最后终于一战定鼎创立基业。而似刘繇、王朗各据州郡,整日引用圣人之言,好像非常高明的样子,但今年姑息,明年也姑息,最后放任孙策坐大,吞并了整个江东。
而想要偏安苟全,一点也不折腾,就如同温水煮青蛙般。
这就是坐亡待亡。
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苟且,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看不到日后的大患。
现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风险,但这个风险现在不冒,整日坐在朝中幻想着局势就会朝着与自己有利方向变化,那么以后一定会有更大的风险等着你。
不可安于现状,坐亡待亡。
章越提笔饱蘸墨水,不由心道,诸葛丞相的出师表真是明灯,烛照千古。
秋风之中,彭经义手持烛火在明灭之间晃动。
章越初时念头微涩,但随着落笔,越写念头越是通达,既是告之天下,也是剖析心志。
万万绝不可妥协于平庸,人最要紧是心气。
现在平凡或者遭受挫折都没关系,但没了心气就坏了。
而国家也是这般,越想躺平越躺不平。
你不主动地选择风险和困难,将来一定有更大更难的被动风险和困难等着你。
章越此文写得直抒胸臆。
没错,自己也不是始终心志坚定不移之人。
今日得耶律洪基来信,自己也曾动摇过,也曾怀疑过当初的选择,一旦落到千夫所指,后果不堪设想。
而今这篇檄文已在笔下逐渐成形。
此文也是有力地回击了朝野持偏安之论的人,为什么一定非要灭除党项,而不是容许一个降伏的党项。
现在绝对不是安享太平盛世之时,而是危急存亡之秋,忠臣义士奋不顾身之时!
章越这一篇檄文终于写完,已不知拭了几次汗。他此刻并未感到如以往那般写完文章后的酣畅淋漓,而是一股不可释去的重负,肩负泰山的沉重。
真乃煌煌雄文,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亦不过如此。
章亘读毕心道。
“爹爹!”
章亘神采飞扬地言道:“此文当立即印抄于世!”
章越凝重笑了笑,这篇檄文他写得并不出众,不算他最好的文章。
搁笔之际,章越抬头仰望已是星河浩瀚。
章越心道,古今是要为郭李,诸葛者,是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但纵为郭李,诸葛,终也无力挽回王朝衰亡……
但……但又如何呢?
章越道:“二郎,世上大多之事都是大而无用。就好比这天上的星斗耀眼但毫无意义。”
“但是你看向这满天星斗,去寻找他之意义时,此事便有了他的意义。”
旋即章越即道:“先不发印抄房抄录!也不要将檄文之事告诉外人!”
章亘道:“爹爹放心,为官居谨,不言温树的道理,孩儿还是知道的。”
彭经义亦是称是。
章越大步而去长吟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
“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
……
这时章丞已是闻声赶到。
章丞向章亘问道:“爹爹如何决断?”
“又是何故突吟李太白的诗?”
章亘道:“皆是‘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之士。”
“不过我以为李太白此诗不如杜工部的《北征》。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进取立世,大有作为正当此时。”
章亘拿檄文给章丞看过,章丞见问大喜道:“平日总以为爹爹懒散不写文章,奏疏尽假手于哥哥。”
“而今有此檄文,足以动天下了。”
章亘道:“娘说得不错,爹爹是英雄惯见亦凡人。”
……
此刻章府的客厅之中。
曾布,陈瓘,以及陆续赶来的蔡卞,蔡京,韩忠彦等人。
不少官员脸上都有一等重忧,当然也有数人,表现从容不迫。
三更里,章府里茶房仍是忙碌着,不时给这些人添茶或茶食。
曾布坐不住,索性于窗旁踱步。他今日因称病错过了都堂上的宰执议事,故深夜来到章府。
数名官员在门外徘徊,却听一人忽道。
“司空到了!”
闻言曾布等所有人都是离椅起身站立在厅中,终见到一身布袍的章越入内。
“参见司空!”
众官员们齐声道。
厅内四壁都燃着烛火,将所有官员衣袍服影,脸上神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章越将手按了按,目视众人。
方才写毕檄文之后,胸中激荡未去,此刻含而不露,正是胸有惊雷,面如平湖之时。
“诸位想必已听说,辽已平磨古斯叛乱之,耶律洪基恫言提百万大军南下之事。”
众官员点了点头。
章越道:“章某白活四十五岁,为官空劳二十七载。这些过去皆往,我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明白。”
“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仆之几十年春秋过往皆为今日,不,是此时此刻而活!”
“诸位,西征之议不变!”
说完章越便大袖一挥,大步走出厅去。
而话音落下后,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陈瓘盯着韩忠彦问道:“中丞如何看?”
韩忠彦起身道:“如司空所言,我辈数十年只为今朝。”
说完韩忠彦自顾离去。
蔡京脸上本是眉头紧皱,到了这一刻倒也是如释重负,对左右道:“仆早知左相不会更易决定。”
曾布则道:“怎更易,即便是曹孟德一生之志,也不过是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罢了。”
曾布与蔡京关系颇为密切,二人相互调侃习惯。
却见陈瓘正色道:“为国家讨贼豪迈如此,怎能说不够罢了。”
而此刻章党的众官员们也是放下一桩心事。
本来众人也有在出兵和不出兵徘徊的,今夜所来也有恳请劝告章越收回成命的。不过随着章越既下了最后决定,便没有这般顾虑了。
经过一夜的讨论,众官员的心亦是渐渐定下。
等到出屋时,隐隐旭日升起,众人眼中破除了迷茫之意,不由为了国家当是如此之意。
众官员拱手而别,各坐车马直朝宫门而去。
而章越幕府之中,吕颐浩,李夔等都在忙着联络各方朝臣。
而章越独坐于暗室中等待上朝,一会那将是真正的战场。
他与皇太后因主张分歧,势必有一场权力斗争,这样斗争非常凶险。
……
宫阙之前的待漏院。
新任尚书左丞范纯仁正在侯立。
昨日他因伤风在署与曾布一并都未至都堂,但他后来听说了辽主要提兵百万来援灵武之事,顿时大惊。
今日他也是顾不得伤风未愈,也是着急赶来宫中。
而不少反对对党项用兵或之前失势官员都聚在范纯仁左右,利用战争之事来作党争的文章,也是一贯手段。其实越是随着出兵的临近,朝堂上反对和支持两边都各自斗得越厉害。
同时朝堂上的争论,又波及到朝野,太学生士人以及商贾百姓。
但见范祖禹道:“如今太学生中,年轻人锋芒外露,皆围绕着战守之事争作一团。”
“似有个周邦彦,借着此番言论此番西征之事在太学大出风头。”
范纯仁眉头一挑道:“便是那个给先帝上《汴都赋》的?”
范祖禹道:“正是,此周邦彦乃趋炎附势之辈,众人爱听什么便跟风说什么,迎合于时论,此实在乡愿,德之贼也。”
范百禄道:“是啊,这些年西征连战连捷,朝野都是大肆谈论兵事。眼下好容易与辽与党项,三国缔结盟约,此番以李祚明之事口实,难以令人心服口服。”
“人无信不可立,国家亦是如此。”
“而今这样的官员太多了,在他们蛊惑之下,倒也成了人心所向。这些愚夫都喜欢纸上谈兵,动不动便朝廷此举必有深意。好似党项旦夕可破,契丹也不足为惧,唯有我等有识之士,持于正论方可。”
也有官员则道:“陕西河东朝廷有五十万兵马,河北亦有章衡二三十万兵卒守护,还有塘泊柳塞之险,登州水师之助,未必惧辽。”
这边范祖禹斥道:“陕西河东兵马似强,不过未遇到辽军罢了,永乐城之战不也一败涂地。至于河北兵马未经多少战阵,兵马虽众如何抵挡辽国精锐铁骑?”
范百禄向范纯仁作揖道:“如今晦叔不在京师,以后朝廷之事都仰仗相公了。反对司空此番西征,许多大臣都会支持你的。”
听出范百禄言外之意,范纯仁则道:“我从未有利用清议舆论,图谋取代任何人之意,只是为了天下之事尽自己的本分,使宋辽重归于好,免于兵戎相见。”
范百禄闻言一怔,暗暗感到惭愧。
这时虽是初秋,但汴京已有几分寒凉,特别是日头乍出的清晨。
众官员们都是陆续向范纯仁行礼,恳请此事。
范纯仁咳嗽了几声,就在这时众人从待漏院的台阶了看到煌煌火城。
此刻天边有一缕曙光,东方尚未大亮,宰相仪仗所挑动的灯笼火把将宫阙前照亮。
“是司空!”
范百禄言道。
“左相到了。”范纯仁言道。
此刻宫门未启,待漏院中的玉漏仍在徐徐滴水,一辆马车停下,宰相左右亲随帷盖揭开。
但见章越徐徐下阶。
“拜见司空!”
众官员们屏息静气齐拜,章越拱拱手举步走入待漏院中。
章越一夜未眠,有些疲倦,方才马车经过街市时,看到摊贩匠人们比他们这些国策的制定者更早地起床为生活奔波。
章越看着百姓无忧安居地生活,不知自己今日的决定会对他们日后的生活有着什么影响,最后不知不觉地被扯进了这一切中。
章越走了数步,范纯仁从旁跟上章越道:“丞相,中山府探报,辽国南院枢密萧挞不也率军出现于蔚州柳甸。”
章越听范纯仁之言心道,萧挞不也出现在蔚州确实代表一种可能,那就是辽军打算南下或西进。
章越点头问道:“你能吃准辽主此刻在想什么吗?”
二人跨过台阶,边走边言。
范纯仁闻辞摇头道:“不能。”
“但若辽军南下河北,怎办?”
言语间范纯仁盯着章越的眼睛。章越行了数步笃定地道:“尧夫,若我说有万全之策,定是在诓你。”
范纯仁愣住。
章越看向范纯仁。
二人走得不是同一条路。
章越寒门出身,求学读书都非常艰难,然而中状元之后朝廷一直是以未来宰相培养,本来仕途可一步步按图就搬,但他偏不走寻常路,去西北寻军功发身,最后官至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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