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却是颇为镇定:“大娘,铺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钱若是少了,自然不是我就是四丫!”
孙大娘狐疑地问她:“你可是要去四丫对质?”
刘娥却道:“对质有什么用,她吵她的,我吵我的,大娘您也委决不下。只是钱从铺子里出去,自然不可能是自己飞走的,必得有人拿着走在路上的。我若是拿了钱,自然是给我哥了,她若是拿了钱,自然不是给了她爹娘,就是给了她姐姐。钱是今天才不见的,大娘只要问问后头巷子里,今天有谁经过便知道了。”
孙大娘还呆在那里思想,却说那四丫本躲在后头悄悄观察情况发展,她只道刘娥也会跳起来哭骂,却没想到她这般冷静,便急得上前来指着她道:“你们是从外乡来的,偷了钱说走就走,你们才会偷钱的。”
孙大娘只怔了片刻就有了决断,立刻扭头把铺子的前后门都关了,四丫心头惴惴,还想辨解,哪晓得孙大娘忽然一把抓起四丫,一手拿起擀面杖,朝着四丫腿部就抽过了过去。
四丫痛得鸡猫子乱叫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就听得孙大娘厉声道:“你把钱偷哪儿去了,你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
四丫挨不过打,只打了七八下,就哭着承认了:“大娘,你别打了,我说,我说……”
刘娥坐在一团乱的床铺上,看着孙大娘如此粗暴简单地就把问题解决了,不由一脸惊诧,她还以为,孙大娘总得要去后街问上一圈才能够有决断呢。
而事实上,在刘娥说出让孙大娘去后头巷子问的时候,孙大娘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既然心中有了决断,自不如先抓起四丫拷问来得更快。
四丫胆小人笨,只要稍加威胁,一定吓出实话来,若是四丫这一顿打之下只会哭,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她就是判断失误,正如刘娥说的,在铺子里失窃,只有四丫和刘娥两人。四丫若不是小偷,那她就转头再打刘娥一顿,如果这两个都打不出来,她才会去后头巷子里去查问。
果然见四丫就认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哭坐在地上的四丫怒骂:“我到底是哪里对你不好,你居然敢偷钱,还敢撒谎,你倒说说看!”
四丫一边哭,一边就把原委说了。原来四丫每个月要回去一趟,她虽然没有正式工钱,但孙大娘总会给她捎上些糕点回去给后娘生的弟弟,免她受打骂。后娘每每都要盘问她,又咒孙大娘小气,四丫是个傻的,后娘骂几句,她居然心有认同,之前就说过来了个新人占了自己的床和衣服,后娘就教唆她去打骂刘娥,只是四丫第一次动手,就被刘娥握住了手腕,她这千山万水逃难过来的力气,哪是四丫能比。
四丫之后再没胆子挑衅刘娥,只敢背后摔打咒骂。这次回家去,又被后娘问出刘娥可以亲手制作糕点了,还会有工钱。后娘就叫她悄悄把两人的钱偷了回家,再推到刘娥身上,教孙大娘赶走刘娥,让四丫去当孙大娘的徒弟,也好挣钱养家。
孙大娘听了,气了个倒仰,当下就拉起四丫与刘娥,一路上又叫了几个见过四丫抱钱匣子回家的街坊,跑到四丫家里,当下先当当当砸了几件东西,又把她后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便拿回了被偷走的钱。
刘娥一直到拿回钱匣子,还有些不能置信这粗暴而快速的处事手段,不由敬佩地看着孙大娘:“大娘,你真厉害。”但同时又疑问,“我就是不明白,四丫是不喜欢我,但大娘对她这么好,她后娘对她这么坏,为什么她要听后娘的话,来偷大娘的钱呢?”
孙大娘收了笑容,叹道:“小娥,你要记往,这世间却有一等蠢人,人只道她们常常受欺,却不晓得这等人只会践踏善待她们的人,却去讨好恶待她们的人。人受苦是运不好,却不该认命不好。那些认了自己贱命苦命的人,帮她们再多,也是把好心扔进阴沟里头去。”
刘娥怔怔地说:“大娘,四丫也是这样的人吗?”
孙大娘无奈摇头:“为什么你刚来,我就可以许诺将来会给你工钱,她来了这么久,我就是让她打杂?当日她刚来的时候,我也想好好教她,带一个徒弟出来我也轻省些,可是她眼里没活,不肯用心,我再有心也是没办法,又不好退了她……”说到这里,便有些悻悻然。
刘娥也有些无语,四丫这离间栽赃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愚蠢。这店铺中只有三个人,事情简单到一查便知,大娘又不是个糊涂的,怎么就会胆子大到这般地步呢?
却不知四丫固然年幼无知,她后娘亦不是个聪明的,若是个聪明的,怎么会虐待前头女儿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这种市井妇人越是在一个家庭一个大院里横行惯了,越认为自己厉害能干。岂不知孙大娘再是和善的人,也是独立门户当街开铺的人,三教九流能应付得来,便不是四丫那后娘能比的。这点小阴谋,自然一戳就破。
当下在刘娥的讨好中,孙大娘不免好为人师起来,就把自己开铺子所见所闻的一些家长里短、街巷新闻告诉她。她既然有心要把刘娥当成徒弟来教,自然也希望她灵醒些,不要出了事都要自己来收拾。
刘娥认真地听了,自觉大为受益,不由更加佩服起来。
且说刘娥自初初历了这些事情,不免心惊,又听孙大娘讲了许多人情世故、市井故事,自觉学到了许多知识,于是一边刨着孙大娘问,一边就把主意打到右邻右舍去了。
就此之后,刘娥每日里略有些闲空,就到左邻右舍去串门,她嘴头甜,伯伯婶婶地一通叫,因这条街却是离大相国寺不远,都是小吃铺子,每日里起早做活,下午到晚上就摆摊卖吃食,若不是热闹的日子,守着铺子也是无聊。且都是一条街的人,看这小姑娘起得早,干活卖力,还一点就通,比原来的四丫强多了。于是高兴起来也有给她说故事的,也有吹牛的,也有炫耀自己手艺的,一来二去,刘娥把整条街都混了个滚熟,甚至一些人家的点心手艺也偷学了些。她心里是有计划的,将来要学孙大娘那样开间果子铺子,光学了孙大娘的还不够,艺多不压身的道理,她也是听过的。
汴京城的一天,是从四更开始,那时候赶着上早朝的官员开始摸早出门,于是连同官员带差役都会在路上买些小吃。官员既动了,连带着衙门、市集等都一起开始了。
一般的人家,却是稍迟起来,若是有人出门匆忙,还可以有供应洗面汤水的店铺里洗面梳头,再换个铺子喝些煎汤茶药,吃个早点。再迟些等天大亮的时候,则是各处餐饮都上来了,大的酒店不但供应酒菜宴席,还提供送餐,路上就经常见到提着食盒往各处送餐的。若有些大户人家设宴,酒楼不但提供大厨带着伙计上门,还包全套银制的餐具。若是要办理更齐全些,更会叫上几家出名的小吃店上门分灶供应。孙大娘就去过好几次这样的灶上。
到了晚间,逛个瓦肆勾栏,然后就是州桥夜市,这夜市能够一直开到三更天,还没醒过神来呢,就又是一天了。
刘娥自入汴京,到了孙大娘果子铺,初时就一直埋头做活计,除了偶尔到州桥边找找龚美外,没敢看别的。但自从她往左邻右舍串门之后,乘着有时候生意淡了,得了孙大娘允准,就每日里在汴京城东逛西逛,只觉得大开眼界。
如此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忽一日才下了门板,就听得外头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孙大娘去开了门来,就见着大丫扶着一身是血的四丫,跪在门前不停磕头。却原来四丫的后娘被孙大娘上门来一闹,失了面子,出门常被邻居指指点点,她这等人自然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便把怒气发泄在四丫身上,朝打暮骂地虐待。
四丫挨打不过,哭着跑去找大丫二丫求助,只是这两个姐姐原也是嫁得不好,自己也过得苦如黄连,哪里能救她来。只今日打得太惨,大丫怕再这样下去,四丫会被后娘害死,无奈之下思来想去唯一能求助的便是孙大娘,只得再厚着脸皮上门。
孙大娘开了门,见状也是不忍,只得把两人扶进来,又叫刘娥去打水给她洗脸,又去寻药铺拿药。好不容易安排停当了,又见着四丫涕泗横流地道歉哀求,心中又气又怜,犹豫片刻,还是转向刘娥问道:“你说,要不要把四丫留下来?”
刘娥看到四丫身上一道道的血痕,已经是骇得不行,见了孙大娘问她,忙道:“大娘,如果我们不留四丫,她后娘就要把她打死了。”
孙大娘反问:“你不怕留她下来,她将来又听了别人的挑拨,再来为难你吗?”这等小丫头的伎俩,于她来说不痛不痒,但她自己店里两人帮工若是时常打起官司来,却是烦人。
刘娥怔了一怔,想了想,还是道:“大娘,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四丫被她后娘打死啊。”这时候她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只是想,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更重要了。
大丫听了,哭着向刘娥道歉:“好妹妹,是我们四丫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她也吃够了教训,再不会有这种事了,若是再有什么,你只管打上我家来。”
四丫疼得晕晕乎乎,再三哭着赔礼,刘娥见了如此惨状,不由得也哭了起来,对孙大娘道:“大娘,咱们救救她吧。”
孙大娘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孩子的世界里,才会有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
四丫的糊涂作为,曾经让孙大娘心冷过。当初也曾问过她,既然后娘待她不好,为什么又要偷钱回家,她居然说,她弟弟才是她们家的根本,她拿钱给后娘是为了养弟弟。这样没心没肺,不记恩不记痛的人,真是让人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糊涂。然而毕竟是在自己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孙大娘最终还是起了不忍之心,只对大丫道:“既然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我收留她可以,只是前头的事情,却得处理好了。”
大丫磕头:“只要您老人家肯收留,一切依您老人家的。”
孙大娘毕竟是个独立撑起门户的女人,她便找了四丫的父亲,写了一份身契,内容为雇佣四丫十年,十年内四丫不得回家,不得与家中有往来等字样,画了押叫了证人作保,这才收下了四丫。
刘娥问孙大娘:“大娘,四丫不也是她爹的孩子吗?为什么就这么任由她后娘欺负?”
孙大娘叹息了一声,摸摸她的头道:“因为她后娘生了个儿子啊。只有儿子才能够传家业,女儿就不能了!”
刘娥问:“为什么女儿不行?”
孙大娘道:“因为女儿守不了家业啊。”她就同刘娥说,若是家里只有女儿,便要招赘个女婿上门。否则的话,家里没了男丁,家里的产业,宗族就会来争夺。
刘娥不解地问:“我挣的钱,就是我的,凭什么要给别人?”
孙大娘叹道:“妇人哪能立门户呢,总得要个男人才行啊。便是王法上也没处说理去。”
刘娥愤然道:“王法没处说理,那还叫王法吗?”
孙大娘倒笑了:“你倒说说,那能怎么办?”
刘娥道:“那不能改改吗?”
孙大娘笑出声来:“王法哪里能改?”
刘娥道:“天子都能换,王法如何不能改了?”
孙大娘忙捂住她的嘴,笑骂道:“你倒是浑大胆,这话如何能说得?休教别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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