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佐抬头,却见前面金灿灿一张龙椅在自己面前,前面却有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三人挡在前面,皇帝喝道:“休得挡了我儿!”一剑斩向三人。
元佐失声惊叫:“父皇,不要伤皇兄皇叔——”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皇帝一剑过去,三人顿时倒地。皇帝将他一推,元佐一个踉跄,身后似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推到龙椅去,前面却是横着皇兄和皇叔的三具尸体,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这样踩着尸体上去。只觉得向前推和向后退的两股力量撕扯不已,似要将他凌迟般的痛苦。
元佐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却见眼前烛火闪动,听得耳边不住声地有人叫道:“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元佐呆滞地转过头去,却是他的妃子李氏,这才慢慢地定下神来,只觉得全身已经被汗湿透,怔怔地道:“原来是做梦。”
李氏急道:“王爷,你怎么了,方才妾身见你仿佛被魇住了似的,不住地叫,却是怎么也不醒来,真是吓死我了!”
却不知不说还好,元佐只听得一个“死”字,顿时血气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经喷出。
李氏吓得尖叫一声,只觉得双脚发软,倒是元佐自己却镇定了下来,摆手制止李氏唤人道:“没什么,原是我气血太旺的缘故,吐出来就好了,你自己先歇着吧!”
李氏待要上前服侍他安歇,他摇头道:“不必了,我已无睡意。你自去歇着,我坐坐就好。”
这般情况,李氏如何敢睡,只得依他吩咐,吹熄了灯,一个人坐在床上拥着被,心惊胆战地看着元佐独自坐在窗下,黑暗中只觉他的眼睛如两点寒星般地发亮。
本以为这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谁知道没过多久房州传来消息,涪陵公赵廷美因病身亡。
皇帝在朝堂议政得知此信,便失声痛哭,对群臣道:“廷美自小顽劣,朕为着他不知道生了多少气,可是私心总是希望他能上进,因此上放他到房州,希望他能体察民间疾苦,好生改过。本想过个几年依旧让他回来也好托以重任,谁知道他竟一病而亡。先皇弃朕而去,如今三皇弟也去了,一门三兄弟如今只剩下朕一个人,细思量这人生无常,终觉得没什么意趣了!”
群臣一齐跪地求官家保重龙体,皇帝慢慢地平静下来,追思前事,赵廷美虽然是有罪之人,但此时既然斯人已去,便一概不追究了,于是下旨赵廷美依旧恢复秦王之爵,其子女也召回京城,一应旧爵封号皆尽恢复,只是皇子皇女的称号,不再恢复。
退朝之后,皇帝回宫,一路上仍然只觉得心悸不已,回思从前种种,伤感之情,却也是发自心底。他停住了脚步,对夏承忠道:“秦王的旧邸,好生收拾出来,秦王妃和几个孩子们,也叫人好生照料着。本是娇生惯养的,去房州这几年,也苦着他们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年下了,天气也冷了。房州气候不好,务必让他们年前回京。”
夏承忠连忙应是:“官家眷爱秦王的心意,奴才都明白。奴才亲自去督办这事儿,一定好生照料着秦王的家眷。”
皇帝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车驾到了宣庆宫,德妃李氏忙着接驾。后宫无主,如今的德妃为诸妃之首,她本在晋邸时已经主持中馈多年,早已经代掌后宫,皇帝对她甚为倚重。只可惜她入宫多年,却膝下无子,要不然早已经封为皇后。
她也知道了今日之事,见皇帝脸上气色不好,早命人撤去了歌舞,只是烫了些黄酒,备了些羊肉。皇帝更了衣,坐在炕上,李德妃只絮絮地说些宫中的小事,间或一些小笑话儿。
过了会儿,皇帝的脸色慢慢缓和些了,才把廷美的事告诉了李德妃。李德妃婉言道:“官家,秦王的事,官家也尽了心了。这人寿原是有定,譬如秦王如今若还在京中,也当是这般的阳寿,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正解说了一会儿,看着皇帝渐渐将这事谈了,夏承忠忽然进来,气色极坏,跪下行了一礼道:“官家,楚王府来报,楚王他、他……”
皇帝吃了一惊,忽然间心头狂跳:“元佐,元佐出什么事了?”
夏承忠深吸一口气,道:“楚王妃派人来报,今日早上,楚王殿下忽然发了狂,胡言乱语,还拿刀砍杀了一个侍卫。”
皇帝大惊,赤着脚就跳下了炕:“胡说,好端端的,如何出这样的事?”
夏承忠道:“奴才听楚王府来人说得也不甚详细,只是说很不好。”
皇帝喝道:“替朕更衣,立刻去楚王府。”
楚王府原就在东宫附近,一会儿便到了。只见楚王妃李氏迎出宫来,皇帝忙问详情,李氏垂泪回道:“前些日子,王爷便时时地半夜惊梦,原说休息一阵便好,谁知道今儿早上,传来消息说涪陵公没了。王爷昨夜惊梦原没睡好,许是那人回话不好,正好旁边放着刀,也就这么指着他骂了一声,不知怎地精神一恍惚,就误伤着了。他一看见伤着了人,这一刺激不知怎么地就不好了。”李氏原知人命关天,便是亲王也不能随便杀人,若是细究起来也是一个罪名,说话便有些含糊了。
皇帝问:“那人怎么了?”
楚王府翊善胡旦忙回道:“回官家,御医正在抢救,生死只怕还未定!”
皇帝点头道:“务必要救活。”这等不晓事的侍卫死活倒罢了,可若真是死了,却不免牵累元佐。
皇帝便问胡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务必说个清楚明白!”
胡旦低下头,暗叹一声,只得将整个经过说了。
涪陵公赵廷美去世的消息报到朝堂上前半个时辰,元佐派到房州的使者便已经回到王府,赶报楚王。
元佐正待出门,一听说使者已到,立刻叫了进来。
使者见了元佐,便磕头道:“王爷,涪陵公——已经薨了。”
元佐怔了一怔,像是没听清楚,这些时日以来,他时常做些怪梦,白日里便有些神思恍惚,于是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涪陵公怎么了?”
使者自得了消息,心中便直道:“糟了!”当下马不停蹄地赶来,报告此消息。此时见楚王神色怔怔的,心下不安,只得又磕了一个头,道:“回王爷的话,涪陵公病逝了!”
忽然间元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厉声道:“大胆,你怎么敢咒孤的皇叔?”
使者吓得战战兢兢,一时连口讳也忘记了:“王爷,这、这确是真的,小人刚从房州来,涪陵公的确已经死了,是病死的。”
“胡说!”元佐大吼一声,“三皇叔好好儿的呢,父皇说了过了年就赦他回来,你竟敢胡言乱语造谣生事!你们这等奸佞小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离间天家骨肉。我倒问问你们,三皇叔他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这等不放过他?”
使者见元佐脸上赤红,青筋迸裂,眼神里满是愤恨狂乱,吓得魂飞魄散,直叫道:“王爷、王爷,小人不敢,这原不干小人的事,小人只是报信儿的!”
元佐冷笑道:“报信,你报什么信?三皇叔明明好好儿的,你却要咒他死了。嗯,我知道了,你们知道父皇要赦三皇叔回来呢,便断了你们的富贵,就谎报他死了,这样三皇叔就回不来了,是不是?”
胡旦在一旁,听着元佐的话大异常理,已是呆住了,见那使者在元佐手底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忙劝道:“王爷息怒,您先放了使者,咱们有话慢慢地说!”
元佐喃喃地道:“放了他?”胡旦连忙点头。
元佐忽然大怒:“不能放过!为人臣子的,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全了君父的德望,却为着自己的权势富贵,陷君王于不义!我要杀了他,以儆效尤!”胡旦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他抽出佩刀,一刀刺了过去。
满堂惊呼声中,只见鲜血飞溅,楚王元佐一刀刺入使者的前胸,可怜那使者来不及叫上一声,惊骇莫名地看着楚王,倒了下去。
元佐拔了血淋淋的刀在手,笑道:“好、好、好,三皇叔,我为你杀了他了!”话音未了,已是一口鲜血狂喷,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皇帝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心头阵阵抽紧,道:“朕这就过去看看他!”
“父皇且慢!”一人越众而去挡在皇帝面前跪下了,“大皇兄有些不甚好,贸然去怕是惊着了皇驾!”
皇帝抬眼看去,却是二皇子陈王元佑,听得他的话大不入耳,冷笑道:“朕千军万马的厮杀也未曾惊过,难道看看自家儿子,倒还会惊着了!你大哥病着了,你不思为他担忧,倒找了推托的词儿来!”
这话说得重了,只见元佑满脸通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臣不敢,儿臣这么说,正因为儿臣刚刚去看过大哥了!”
皇帝沉了脸,问道:“怎么回事?”
元佑退后一步,让出位置看了看后面道:“还是三弟说罢!”
韩王元休脸色煞白,怯怯地看了皇帝一眼,嗫嚅着道:“儿臣方才去见了大哥,他、他已经不认得人了,却对着空气招呼着已逝的大皇兄二皇兄和三皇叔!”
皇帝整个身躯剧震,差点没摔倒,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暗暗的阴寒之意涌动,猛然间侵入骨子里,叫人打一个寒战。
沉默片刻,还是驾临了楚王的房中。此时的元佐喝了太医的药,已经沉沉睡去了。皇帝阻止了侍从将他唤醒接驾,自己移步到床边,看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沉沉入睡,眉头却仍是紧紧地皱着,心中不禁叹息,唤了太医来问病情。
太医早已经候在门外,此时听传,忙跪到阶前。皇帝问:“到底病症如何?”
太医奏道:“楚王之症,乃是急怒攻心,一时迷了心窍。古人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溶化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皇帝喝道:“朕只问你是哪一种?”
太医战战兢兢地道:“三种都有一些,臣观王爷脉象沉郁,应是平日有些不豫之事,积郁于心,不曾发泄出来,因此上饮食积滞;再问得王爷近日多梦魇之症,今日之症,亦是因急痛惊怒而致,故得此颠狂症候。”
皇帝冷着脸,道:“你只说要不要紧!”
太医跪奏道:“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爷此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可慢慢调理,却难以即刻痊愈。调养此症,心境最是重要,左右侍候,绝不可再有令他着恼刺激之事了。”
皇帝点了点头,喝道:“都是你们这些奴才的不是,来人,将平日左右侍候的人,都拉下去打二十大板。你们可都听清了,从今往后,倘若再叫楚王着了恼的,朕便要你们的脑袋!”
众侍从满心喊冤,却不敢作声,只是磕头应声连连。
过得片刻,外头连连来报,却是四皇子冀王元俊、五皇子益王元杰等得知皇帝来了,也纷纷前来探病。
皇帝道:“楚王病着,不必这么闹哄哄的,再说这会子才来,也不济得什么事。”他看了看陈王元佑和韩王元休,道,“还是你们两个倒是真有心的。”
元休红了脸,道:“我和大哥一向就亲……”
元佑忙道:“父皇,他们还小呢,他们也是有心的,只是我们两个大了一些,早些想到罢了。”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太医务必每日早晚向自己各报一次,起驾回宫。
送了皇帝回宫,元佑先走了,元休再留了一片儿,只见天色便全黑了下来。楚王妃再三劝道:“三弟,我知道你是有心的人,不过你累了这一天了,也该去休息了。你哥哥已经服了药睡了,这会儿也不会醒来。这里还有我们呢,你且回去吧!”
元休没奈何,张旻扶了他回到韩王府,也不回房去,只是怔怔地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像也痴了似的。
张旻暗暗害怕:“莫要病倒了一个,又添上一个!”一时之间没着落处,想要急忙去寻个人来开解开解他。
找人时,却无人在府。原来府中也知道了楚王之事,王妃潘氏同着刘媪一起进宫问安。却是元佐和元休生母早亡,皇帝在名分上让李德妃代为抚育。此刻便是进宫安慰德妃娘娘去了。
张旻一急之下,跑到揽月阁把刘娥叫了出来,将王爷之事这般那般地说了。刘娥一听也着了慌,忙随着张旻到了书房。
一见到元休,她也吓了一跳,元休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她拉起他的手,手是冰冷潮湿的。吓得刘娥忙叫道:“三郎,三郎,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
元休呆滞地抬起头来,看着刘娥,忽然间全身颤抖,一把抱住了刘娥,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外人面前再怎么样努力地撑着,但是此刻看着刘娥的一脸担忧和关切,竟忽然放松了下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和无助。
过了许久,元休慢慢地抬起头,轻叹了一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眼神似有些茫然,缓缓地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关于大王兄的事。母妃去世时,我才七岁,大王兄比我大了十岁,文武双全,已经跟着父皇带兵打仗了。可是不管他到了哪里,不管他有多忙,他永远都会想着我,照顾着我。他是那样的优秀和完美,他是父皇的骄傲,是大宋皇室的荣光,也是我的偶像。甚至对于父皇,我也是敬畏居多,可是对于大王兄,我却只想为了他的一个赞许,去努力地做任何事。他永远像一座山,一盏明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说大王兄杀了人,他们说大王兄发了疯,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天下任何人都会疯,都会杀人,只有大王兄不会呀!可是为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叫三皇叔,他对着空气中笑,瞪直了眼睛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小娥,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娥抱着元休,感受到他的伤痛和依赖,不知怎么地,自己的心里竟也是同样的悲伤和无助。恨不得代他去承受这一切,却又恨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用力抱紧元休,似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三郎,你别怕,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楚王是你大哥,你都说了他无所不能,他一定能过去这一关的。大夫不是说了吗,只是急怒攻心,明后天歇上几天,就会好的。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能乱,三郎,你也是大人了,你已经开府封王了,平日都是楚王照顾着你,这个时候,要你来照顾他了!”
元休慢慢地抬头,他看着刘娥:“我?我来照顾大王兄?”
刘娥肯定地看着他:“是的,你能成的,你一定能的!”
元休浑身一震:“真的吗?”
刘娥直直地看到他眼中去:“当然是真的,三郎做什么都行!”
元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又有些丧气,只摇了摇头:“小娥,你不明白的!”
刘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三郎,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小时候我逃难时,没吃没穿的,可是我从来没怕过,因为我一直有婆婆在照料着我,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我们虽然穷,可是我衣服上的补丁,婆婆永远给我补得整整齐齐的,冬天时长了冻疮,婆婆拿自己心口给我偎着帮我暖和。我一点也不觉得苦,一点也不觉得难。可是有一年,婆婆病倒了,我一路磕头讨来了药,讨来了米粥,婆婆说喝了米粥什么病都能好,可是她的病,却是好不了。连大夫看了,都一直摇头,那个时候呵,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地都要陷了,我只知道抱着婆婆一直哭一直哭,心想着婆婆要是走了,我也哭死了跟过去……”
元休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得把自己的事一时放开,问道:“后来呢?”
刘娥眼中掠过一丝怀念与苦涩,却又随即回过神来,声音却低了下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婆婆慢慢地好了,连大夫都奇怪。可是婆婆抱着我一直一直地说:我还不能死呀,我死了我的小娥怎么办呀!”她握住元休的手,“婆婆牵挂着我,我想,楚王也一定是牵挂着你。他倒下了,你更要坚持站起来。为了你,更为了你大哥。”
她的话,慢慢地激起了元休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点头:“是,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大哥怎么办?以前一直是大哥照顾我,现在,大哥倒下了,我就得去照顾大哥。小娥,想不到,天地间竟尚有你我二人,如此同病相怜!”
夜静静的,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相依相偎着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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