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是一种极骠悍的猎鹰,来自辽国极北边远的地方,也就元佐打北汉时,得了几只给诸皇子作行猎之用。海东青最是凶野,元佐平时除行猎外,都是锁住的,如今飞进来的这只海东青,分明不是他的。
过得片刻,但见一护卫跑进来,诚惶诚恐地禀道:“回王爷,是陈王、韩王等诸位王爷经过府外,不小心让海东青飞了进来,几位王爷此时正在门外听宣!”
元佐冷笑道:“我正等着他们呢,且让他们进来吧!”
陈王元佑率着几名亲王进来时,仍然是着了猎装,待要行礼,元佐笑道:“你们这身打扮不便,免了吧!今天玩得可高兴?”
陈王元佑早已经看出他的神色不对,不敢回答,直推了韩王元休出去说话:“三弟,还是你来说吧!”
元休在哥哥面前素来自在惯了,却不及元佑时时察颜观色,这边正是刚刚散了宴,还在兴奋之中,又喝了点酒,便兴高采烈地把今天宴会的内容说了一遍,夜色灯光下,全未见楚王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了!
元休说道:“今儿大哥不在,大家可出风头了。往年不论文武,都是大哥抢了先。今年射猎第一的是二哥,赋诗却是五弟占了先。父皇大为高兴,赏赐比往年丰厚得多!”
元佐冷笑道:“自然我是个多余的,我不在,你们还玩得更开心!”
元休吓了一跳:“大哥,我说错话了吗?”
元佐看着他惶恐的神色,长叹一声:“没有!”
陈王元佑忙道:“大皇兄,天色已晚,我们不敢打扰大皇兄休息,还是先行告退了吧!待他日再来请大皇兄的安!”
元佐看着他,冷笑道:“慌什么!一场兄弟,难道说连陪我喝杯酒的情分也没有吗?来人,给各位王爷上酒!”
诸王无奈,已知今晚情形不对,楚王有病他们都知道,不敢违逆了他惹出病来,亦怕自己担上这个罪名,只得依照吩咐坐下来,却是个个局促不安。
元佐冷眼看着他们的神色,更像是验证了人人都已经嫌着他似的,心中一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道:“不敢留各位兄弟,喝了这杯酒,尽了我们兄弟的情分,你们就各自回去吧!”
诸王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齐站起来告辞出去。独韩王元休心中不安,走了几步又回来小心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元佐温言道:“我没事,你回去吧!纵然你我骨肉至亲,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终究要各自回去的!”
元休点了点头,也告辞去了。
元佐看着元休远去的背影,欲叫住他,手已经伸出,却终于没有叫出口,任由他去了。转回身去,大叫一声:“拿酒来!”
诸王一去,他竟是疯狂地大喝起来,左右侍从劝都劝不住,只得任由他喝得酩酊大醉,将他扶入房中安歇。
阖府上下,担足一天的心,终于见楚王睡去,众人也都各自收拾着安歇去了。
半夜里,冲天的火光将众人惊醒了。
东宫着火了,一间又一间亭台楼阁,画栋雕梁在熊熊大火塌陷,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焦炭气味。
在东宫最华美的日辉堂,楚王赵元佐将最后一根烛火扔了下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孤独的身影在火光中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一夜,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座汴京城。
皇帝这一夜正在王美人宫中安歇,睡梦中被喧闹声惊醒,遥见东宫方向红光冲天,急问:“出了什么事?”
内侍周绍忠忙上前道:“回官家,东宫走水了!”
皇帝唬了一跳,赤着脚跳下床来:“东宫,不是楚王居处吗?快叫人救火!”
周绍忠磕头道:“已经着人救去了!”
皇帝急道:“多派些人手过去!”
周绍忠连声应着,急忙退下,召集禁军前去救火。
皇帝站在窗边,却见火光越来越大,更是心急如焚。王美人忙起身取衣为皇帝披上,一边柔声道:“官家不要着急,已经派人去了,楚王吉人天相,必会没事的!”
皇帝也无心理她,一迭声便叫人更衣,吓得王美人跪在地上劝道:“官家至尊,不可轻涉险地。”
正值着急时,王继恩闻讯赶了过来,回禀道:“官家但请安心,臣刚刚自东宫而来,楚王无恙!幸而发现得早,楚王府上下均无人损伤,皇城司已经在救火了!”
皇帝追问:“烧得怎么样了?”
王继恩只得回道:“天干物燥,今夜的风又大,这火势汹汹,只怕东宫难保!”
皇帝厉声道:“这么说,整个东宫都烧了?究竟这火是怎么起的,叫大理寺好好地追查,务必要严惩!”
王继恩忙着应了,道:“官家放心,火势已经在减缓中,请官家只管放心安歇吧!”
皇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只管站在窗口看着东边的火头。
这火一直烧到五更,才慢慢地熄下来,楚王的寝宫早已经化为白地。然而东宫与大内之间,却有人一早泼了冷水,未曾烧及。
东宫诸人,拼着死命强力将楚王自大火中救了出来。尚是惊魂未定之际,皇帝派来查问的人已经到了。
楚王元佐静静躺在床上,仿佛于万物都不再动心。身边的侍从,一个个被叫去问话,一直到奉旨查问的夏承忠走进房中,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安好,奴才奉旨问话,昨夜的火,王爷可知是怎么起的?”
元佐很平静地道:“是我放的!”
夏承忠虽然已经从他人口中得知,却是不敢相信,此刻听楚王如此镇定地说出来,也不禁吓了一跳:“王爷,此话不可乱讲,王爷是病了,奴才什么都没听到,奴才告辞!”
“回来!”楚王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力量,“承忠,看着我,把我的话一字字地听好!”
夏承忠只得苦着脸转回来,听楚王一字字地道:“这把火,是我放的,与他们任何人都无关!”
“啪——”的一声,一柄玉如意从御案上被用力扫落,皇帝大怒:“你敢是疯了不成?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来?”
楚王直直地跪在御书房,他脸色极为憔悴,神情却是很平静:“儿臣该死,请父皇重重降罪!”
“元佐!”皇帝看着他,“你胡闹够了没有!足足闹了一年还不够,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楚王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胡闹?是啊,在父皇的眼中,儿臣一直是在胡闹而已!儿臣不孝,一直是在胡闹,以至于惹了父皇的厌弃!”
皇帝惊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这厌弃二字,却又是从何说起?”
楚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臣知道,儿臣三番五次,违逆了父皇之意,纵是父皇厌弃,也是儿臣自食其果。昨天重阳佳节,诸兄弟金明池赐宴,父皇却没有宣儿臣,儿臣就已经知道了!”
“你说什么?”皇帝气得发抖,站起来走下去,“啪”的一声给了楚王一个耳光,怒喝道,“夏承忠,将昨日朕特地留起来给楚王的赏赐拿出来!”
夏承忠应了一声,忙将昨日特地留起来的各色珍玩捧了上来,盘中满满地盛着珠宝,还有来自和田的玉如意、安南的合浦大珠、辽国的雪貂裘以及一株极大的深山灵芝等物。这边劝道:“楚王爷,昨天重阳赐宴,官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这一年官家对您的病一直操心,见您好些,才有心情设宴,又怕您身子刚好,受不得风吹。再则各位王爷骑猎的,怕您见着心情不好,所以才不宣您。可是昨儿的赏赐,官家都将最好的先留起来给王爷了!官家心里,可是只有王爷呀!”
楚王看着眼前的一件件珍宝,怔住了。良久才抬头看着皇帝:“父皇,儿臣该死!”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拨剑,将所有的赐物都砍得稀烂,吓得御书房所有的内侍跪下不住磕头。皇帝的剑指住了楚王,他的手在颤抖:“朕未曾弃你,而是你弃了朕,在你的心里,已经背弃了朕!所以朕不论怎么对你,你都心如铁石。在朕的心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可是在你的心里,倒把他人看得远比朕重要!所以你为了他们违逆朕,为了他们故意胡作非为,杀人放火的事你全做了出来,就是希望朕厌弃了你,是吗?在你的心里,已经弃朕而去了。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就是你眼中看到什么!在你的心里,对朕早已经没有感情,没有信任了!是不是!”
元佐看着眼前忽然变得苍老的父亲,听着这一句句剜心的话,只觉得五内俱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勉强张口,凄厉地大叫一声:“父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皇帝一把将手中的剑重重掷下,踉跄着转过身来,用尽全力才能扶住御案,再也不去看这个最心爱的儿子一眼,冷冷地道:“你始终都不明白!当年兄弟二人从军,朕也是棍棒打出的天下,朕也曾亲披兵甲,血染沙场。赵宋江山不是太祖一个人的江山,也是朕的江山。朕要天下人都明白,如今的皇帝,是朕,不是先皇。朕不可以永远活在哥哥的影子下。”他看着御案上的玉纸镇,这是昔年元佐呈献的贡礼之一。只因为是元佐献的,他一直留在案头。看着这玉纸镇,皇帝的心头之痛,无以言表。当年父子何等连心,他征北落难,血色夕阳中,只有元佐一人拼死去找他;儿有疾,父牵挂,亲问寒暖。为什么到如今,父子相对时,两个人的心,竟然已经冰封?
皇帝的手,紧紧握住了玉纸镇,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一丝的暖气了:“哀莫大于心死。你所要的,朕都成全了你。身为父亲,朕能为你尽到的心,已经到了头了!身为一国之君,朕要你为你的所作所为,接受国法的制裁!”他大喝一声,“来人哪,将楚王带下去,交给御史台,依国法治罪!”
夏承忠大吃一惊,磕头道:“官家三思!”
皇帝并不回头,扶着御案一字字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楚王拭去唇边的鲜血,将身躯跪得笔直,只是说了一声:“儿臣之罪,罪莫大焉!父皇,保重!”然后站起来,向着皇帝三跪九叩。他重重地磕下头去,沉闷的磕头之声,在一片寂静的御书房回响,一声、两声、三声……他每一个头,都磕得用尽全力,只见一缕鲜血,自他的额头,印在御书房地面的金砖上,然后越来越多地,流入金砖的缝隙之中。
三跪九叩皆,楚王元佐站起身来,他的身形似摇晃了一下,却又立刻站得笔直,他全神贯注看着父亲的背影,仿佛要将这身影刻在脑海里似的。然后,转身向御书房外走去,走入手执兵器、押送他前去御史台问罪的护卫丛中去。
东宫失火,京城震惊。
文武百官次日上朝,却听说竟然是楚王放火,且楚王已经被押御史台审问,皆大吃一惊。楚王府谘议齐王赵遹、翊善戴元连忙出列,顿首请罪。
陈王元佑率诸王也跪下请罪,众人皆是心惊胆战。皇帝早就说过楚王有病,不许惹他激动,昨夜楚王放火,起因也是看到了他们赴宴而归,若是追究下来,人人都难免有罪。
皇帝神情黯然,道:“谘议、翊善,固有辅佑之职。但是知子莫若父,楚王性情,连朕都难以教化,岂是你等能劝导得了的?朕赦卿等无罪!”
早朝就在极其沉黯的气氛下,草草结束了。文武百官们备了一叠的各地水旱粮防等奏议,没有一个人敢拿出来上奏的,明知道皇帝今日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撞上去做出气的靶子。
御史台的效率极快,昨日起火的因由,本是极简单的,楚王府上下的问状也都差不多,楚王更是自己把所有的罪名都认了下来,御史台不敢议罪,只得把各人的供状一字不动,呈给中书省。
中书省接了问状,与门下省诸平章事商议了以后,亦是一字不动,呈上大内。
皇帝并不去看供状,他不必看,也知道其中写着些什么。他只问:“使相们怎么议的?”
夏承忠小心翼翼地道:“使相们说,请官家圣裁!”
火烧东宫,是滔天大罪,然而楚王,却是谁也不敢议罪的,如何处置楚王,只能是听候圣裁。
皇帝拿起供状,又放下了,淡淡地道:“谁都不敢议,是吗?”他怔怔地看着窗外那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半晌,道:“逝者如斯夫!终须一去罢了,拟旨。”
知制诏杨亿连忙进来,跪于低案上待命。
皇帝一字字地道:“楚王悖乱,禁中纵火,着御史台议罪。即日起,除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职,废王爵贬为庶民,即刻起程,均州安置。”
“贬为庶民?流放均州?”这一道旨意传出来时,满朝震惊。谁也没想到,皇帝竟会定这样的罪,楚王不是一向得宠吗?昨天皇帝还亲问寒暖!
东宫失火之事,可大可小,纵火是罪,失火便不是罪,以皇帝对楚王的宠爱,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处置个下边的臣属,楚王领个失察的名儿罚俸一年也就是了。便是当年秦王廷美被定以谋逆的罪名,也不过是从王爵降为公爵而已。严重到一削到底贬为庶民,这是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有久历三朝的老臣,甚至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判决。
重阳赐宴,楚王焚宫,大内争执,下旨流放……把这一系列行为联系起来的老臣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一个缘由来:楚王触怒了皇帝,皇帝在气头上予以重责。但是,从皇帝素日对楚王的宠爱来看,这等的责罚,并不代表楚王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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