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三天,新任的寿王赵元侃,未曾到过薜萝书院了。
刘娥坐在窗外,看着那片片枫叶自枝头慢慢地飘落在湖面上,转眼间,已经落了一池。她轻轻地伸手,拣了一片较大的叶子,沉吟良久,提笔题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忽然听得脚步声急响,侍女如芝急忙跑进来,喘着气道:“娘子——王爷、王爷来了——”
刘娥骤然站起,转身间衣袖带动砚台翻转落地,在她美丽的裙裾上飞溅了几滴墨汁。她低首看着那点点墨迹,微微地笑了。果然——是心有灵犀呵!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发际,却也不更换衣裙,径直进了前厅。
元侃与钱惟演都来了,刘娥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盈盈下拜:“妾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却是元侃早已经抢上前来抱住了她:“小娥,你也敢来取笑我,我可要罚你了。”
刘娥盈盈一笑:“难道三郎不高兴吗?”
元侃抚额笑叹一声:“固然是欣喜若狂,可是,更觉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哪!”
众人听了这话,也不禁皆轻叹一声。本朝开国以来亲王兼开封府尹,相当于皇储之位。可是离龙椅太近的位置,却是最危险的位置。
自当今皇帝即位以来,前面已经有三个亲王的前车可鉴了。秦王廷美,流放房州一年后病死;楚王元佐,已贬为庶民,如今还以疯症被幽禁在南宫之内;许王元僖,死得不明不白,连死后都要再度受贬侮。
想到寿王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心境,众人弹冠相庆之余,却也有一种寒意升上。
钱惟演轻轻鼓掌:“难得王爷如此清醒看事。为将之道,未虑胜,先虑败,方能够百战不殆。其实,自许王去世之后,官家对于皇储之事,亦是慎之又慎,思虑已久。官家春秋已高,此事的变数,自当是极小。”
张旻叹道:“只怕是越王吴王他们不死心,暗中生事。还有王继恩,此人对楚王极为忠心,当年许王死后被贬,就是与他有关。他若是从蜀中回来,也会弄鬼的。”
刘娥沉吟片刻,问道:“因此,王爷这开封府尹,确是危险。对了,听说此番提出立储建言的,是寇准?”
钱惟演道:“正是寇准自青州回来,听说是一见到官家,就提出立储之事了。也亏得他是个直言敢谏的人,自前次冯拯上书立储被流放之后,再敢无人敢提出此事来。”
张旻笑道:“我看官家此次也是等着有人来提出此事呢,可惜无人敢提,因此来特地召了寇准回京,就是知道唯有他这性子,才能提出此言来,正好借机宣布了。”
刘娥就道:“我记得以前听钱大人讲课,说到契丹的萧太后举行再生礼柴册仪的事。听说她最近又行了一次再生礼了,是吗?”
钱惟演点头道:“不错,萧太后以女子之身执掌契丹这样一个大国,要镇服二百部落,南北契丹汉族的文武大臣们,确是不易。因此她效法契丹远祖,行柴册仪再生礼,昭告天下,彰示她的权力乃是天命所赐。上一次的柴册礼之后,她很快就镇服了四方部族,此次她再次行再生礼,怕是要召集兵马,会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了。”
刘娥点了点头,道:“我中原历代亦有祭天告祖的仪式,相信也与此差不多吧!”
钱惟演点头道:“正是。”
刘娥笑了一笑道:“钱大人是当世名家,我一个小女子知识浅陋,说错了请勿见笑。”
钱惟演欠身道:“不敢,刘娘子每有振聋发聩之言,令我受益非浅。”
刘娥笑道:“那我就说了,我中原自唐末以来,朝代更叠,乱象纷纷,只怕已经有一百多上,未曾有过祭天告祖的仪式了,这种仪式,怕也是与契丹萧太后的柴册仪近似,都是安民心昭示天下之举吧!”
钱惟演点了点头,眼中忽然光芒一闪。
元侃忽然心头狂跳,一把抓紧了刘娥的手:“小娥!”这主意太大胆了!
刘娥含笑道:“中原已经有一百多年未有过立太子祭天告祖的仪式了吧!从古到今,有哪一个王朝不立太子呢?终不成自本朝起,去了太子位,改叫开封府尹了。”
这时候不但元侃,连钱惟演张旻也都立了起来,叫道:“正是,一旦王爷正式召告天下成为太子,这名份才彻底定了。”
元侃摇头道:“不可,不可。父皇英明,眼中揉不得沙子,最恨亲王与臣子们结成朋党,只怕是弄巧成拙。”
刘娥瞟他一眼,道:“咱们又没做什么,怕什么?对了我听说寇准此番回京,还未找到房子,如今是暂借住杨亿大人的一处府第?”
钱惟演点头道:“正是呢,前几年杨大年在南门买了间宅子,原也准备修个花园。恰是寇准那年下贬青州,因路途遥远,他是个手大的人,历年宦囊无积,便把原宅给卖了。如今刚刚回来急着找房子,却正是看中那间宅子。只是寇准要买,杨大年不肯卖,因此两人说好,园子共赏,宅子租寇准来住。”
刘娥笑道:“如此说来,杨公与寇大人平时相交甚多了。”
钱惟演道:“平时也是谈些诗书画艺的,只是杨大年此人脾气清冷,不好说动。”
刘娥含笑缓缓地道:“你有闲暇时,只把契丹的柴册礼与唐代的册封太子之仪,做为对典制仪式的心得,如我们吟诗填词一般,去杨亿大人那里遇上寇准时,当做些学术上的讨论点到为止,这便够了。咱们只是提醒寇准一声,有这么一种可能存在而已。寇准是最直言无私的人,由他说出来,官家心中自有一个印象。”她扫视众人一眼,缓缓地道:“只要今后一提与契丹有关的事,官家会想起萧太后是以柴册礼而掌握契丹部众的心,这就足够了。”
元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娥,这个主意太胆大了,太胆大了。”
刘娥看着他的眼睛:“官家择了数年,如今定了三郎,那就是天命所归。三郎,天不与,取之不祥;天与之,不取不祥。既然储位已经落下,那就不能再让它发生任何意外,否则的话,得而复失,必有大祸。如今正是三郎行动之时,要令这皇储之位,无可更改。”
众人心中一凌,连元侃的心也从犹豫变得坚定起来,肃然道:“正是,我等当拼命全力,不容有失。”
过了数日,王得一来到张旻宅第,与刘娥下棋。
前段时间王得一颇得皇帝倚重,因此就有许多臣子都来结交奉承于他。王得一骤得礼遇,未免有些膨胀,每日里迎来送往,收受礼物就忙得不停。
刘娥见他心神不定,面露疲态,就警告他说:“你也是开过瓦肆的人,难道不懂得,哪有头牌娘子日日接客的道理。不肯矜持自重些,就等于自贬身价。若人人都可以随意见你,谁能当你是尊贵的。”
王得一听了这话,顿时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清醒了许多。越想越有道理,忙长揖道:“多谢刘娘子点醒贫道。”
贵人问道,与瓦肆寻欢,看似完全不一样的性质,但若论起其中的道理来,其实倒也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桑老板当年开瓦肆颇有心得,临到自己上阵,倒是乱了方寸,刘娥这份提点,实是来得太及时。但如今若是换了别人,也没有这么明白的。
刘娥一语就让王得一收了骄矜之色,这才道:“官家最近身体如何?”
王得一左右看看,却不回答,只道:“此事须不是我等敢说的,说了就得死。”
刘娥冷笑:“你放心,我且舍不得你死。既然如此,我就换种问法,官家最近可有与你讨论长生之道?”
王得一松了口气,只模棱两可地道:“道门之中,自有长生之道。官家最近向道之心甚勤。”
刘娥微笑:“既如此,以后官家再跟你聊天的时候,你不防提些历代的大典仪啦,又或许是近来的一些典仪之事,如辽国萧太后的柴册仪。”
王得一一怔,他终究出身市井,这契丹的礼仪,他却是不懂:“我似乎听说柴册礼?可具体的却不知道,这却又有什么用。”
刘娥就说:“这是契丹一种礼仪,由契丹远祖所创,用来收服众部族,告诉他们,皇帝或太后的权力,是由上天所赐。”
王得一素不信鬼神之事,轻哼一声道:“这种东西,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做法,毕竟……”
刘娥打断他的话:“不过是闲谈罢了,再说,道长不是向来敢言外事?”
王得一若有所悟,微笑起来,站起来向刘娥一揖:“愿为襄王与娘子效力。”
两个月后,随张咏去蜀中的刘美回到了汴京城。
刘娥见了刘美回来,甚是欣喜,道:“大哥,你可回来了,说说蜀中的情况怎么样?”
刘美道:“自张大人去了之后,每天的形势都在转好。此番亏是王爷荐了张咏大人去,那王继恩自恃功高,骄横无比。若不是张大人,当真谁也镇不住他。这一次我跟着他赴蜀中,那王继恩竟然只派了一名小吏来回话,而且言辞中颇多冒犯轻忽之语,张大人便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恃着有王继恩撑腰,竟出言恐吓,说什么你敢枷我,枷我容易除下来难,现在我把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要么你张咏给我请罪,要么就砍了我头。”
刘娥啊了一声,道:“此人竟如此骄横,纵是有王继恩撑腰,也是可恶透了。”
元侃摇头笑道:“张乖崖的性子最是乖张,越是横的他越不怕。”
刘美笑道:“正是呢,张公也大怒,立刻喝令叫人即刻便斩了他的头。”
刘娥笑道:“这件事未免做得过分,其实不妨让他戴着枷,且看他是不是真的戴上一辈子不可!”
元侃笑道:“你却不知,这乖崖虽然是文官出身,论他少年时的行径,却是游侠一流的人物。他未中举时,有一次得汤阴县送了他一万文钱,夜晚他投宿于山道上的一间小客栈,那客栈却原来是家黑店,店主父子见他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不料却被他听见。到了半夜,那店东长子先摸进门来……”刘娥听到这里,惊呼一声,却听得元侃继续道:“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东,只见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
这一段故事只听得人目瞪口呆,气都喘不过来,说了完刘娥才轻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素日见他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竟不知道他原来有这般杀人的手段。”
元侃笑道:“素性今日就说故事了。还有个故事,也不知道真假,是杨亿说给我听的。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对那士人说:‘我已经劝此人离去,终身再不会来骚扰你了。’”
刘美点头道:“也只有这般的人,才镇得住王继恩呢。那王继恩部下士卒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大人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径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见他张咏手段厉害,那些手下人行事就规矩得多了。那一次,王继恩故意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大人办罪,张大人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大人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
元侃鼓掌道:“说得好,蜀中百姓,却也都是我大宋的子民,都只为这些人骄横不法,以致于官逼民反,如今是得要善家安抚才是。兵法上说,不战而曲人之兵,是上上策,战而不能曲人之兵,那是下下策了。”
刘美道:“我随张大人初入蜀中之时,大军给养得由陕西征粮运过来,结果叛军四处打劫,都堵在路上了。进益州的时候,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草了。后来张大人知道民间盐贵,而官仓中仍有存粮,于是下令把这些盐让百姓以米易粮。不到半月,便得好米数十万斛,军士欢腾。那时候简直是四面八方都是叛军,那王继恩整天只是饮宴,闭城不出,于是等他的营中要粮草时,张大人就给折价给了钱。结果王继恩大怒找上门来说:‘马岂能食钱?’张大人说,兵马不出,坐守城中,哪来的粮草,我并不敢扣了你们的粮饷,此事已经具奏上报了。结果把王继恩给噎得……哈哈哈,可惜你们看不到当日的情景。后来行营约他共同剿叛军,他也肯派出兵马了。”
元侃点头道:“这王继恩出了名的骄横,也便只有张咏这样的人,才能治得住他。王继恩的兵马一出,则攻破了好几处地方,令得蜀中粮草召集能自给了,前几日听说张咏已经上书,免了陕西再运粮进来,父皇很是喜欢呢。”
刘美笑道:“正是,王继恩的部下作战还是能行的。我来前几天,崇仪使宿翰在眉州大破叛军,斩了伪蜀的中书令吴蕴。”
刘娥啊了一声,道:“那现在就剩下张余了。”
刘美点头道:“正是。不过如今张余所部,也被赶进了山里了,已经不足为患了。”
元侃道:“看来王继恩继续留在蜀中,也已经没什么用了,还是上奏父皇,让他回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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