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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意初定

赵元休送了大哥回楚王府之后,这才回到自己府中。

他这一夜未归,府中的人也都惊着了,刘媪直到他的随从自楚王府送信过来,方才略略放心。

刘娥足有两天未见着他,心里却也有些记挂,及至第三天才在书房见着他,见他神情怏怏,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休勉强一笑,道:“并无事,你不必担心。”

刘娥见他神情郁郁,只得道:“你若不高兴,我给你唱个曲儿吧。”这边就唱了起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元休听得她唱到“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时候,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可知道唱的是什么意思?”

刘娥脸一红,这时候她也学着识了一些字,元休也教她把会唱的歌都唱出来,再把词写给她看,同她解释意思。只是毕竟只当是消遣般的随口教了,她也没记住,她在瓦肆里学的曲子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也只会唱这些,方才一心想着安慰他,竟没想到这么多。回过神来,不由面红耳赤,嗔道:“你不是好人。”一撒手便跑了出去。

元休看着刘娥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内侍雷允恭站在外门,把这一切都听在耳中,记在心上。

到了晚上,元休按时躺下,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坐起来看书。

这一夜却是雷允恭守值,见状劝道:“王爷,天色晚了,早些睡吧,这里烛火不够亮,看多了伤眼睛。”

元休就说:“我睡不着。”

雷允恭就赔笑问:“王爷为什么睡不着。”

元休有些烦燥地扔下书:“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雷允恭低声笑道:“王爷是想刘小娘子了吧。”

元休涨红了脸:“你休要胡说。”

雷允恭低声道:“奴才虽不懂,但也听人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小娘子这么好,王爷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休红着脸只不肯说话。

雷允恭循循善诱:“王爷既喜欢她,为什么不挑明了呢?”

元休不禁语塞,“我、我……”了半天,还是泄气,“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啊。”

雷允恭:“这么说,王爷是有心要给刘姑娘一个名分了?”

元休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立刻用被子盖着头,再不理他了。

雷允恭得了这个信,次日一早见元休出了门,就来找刘娥。

刘娥见雷允恭来这里找她,也有些诧异,忙问他:“雷公公,你找我何事,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雷允恭走进来,看着房间,这时候刘娥在册子上也不过是个二等丫鬟,住在下人往的耳房中,与如芝同住。房间甚小,也就是摆下一床一柜罢了,也没什么东西。

雷允恭就笑道:“刘小娘子,恭喜您啦。”

刘娥不解其意:“恭喜我?有什么好恭喜的?”

雷允恭就恭维她:“您一进内院,奴才就知道您不是个普通人啊,您在王爷心上的位置,可是不一般啊。”

刘娥不知所措,只是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应才是。

雷允恭就把来意说了:“王爷对您,可是没话说的。您这样的人才啊,也不是长久居于人下的。可不,王爷松口了,您这就要高升了。奴才先给您道喜了。”

刘娥没明白:“道什么喜?”

雷允恭笑了起来:“哟哟哟,您还在这里害羞呢。非要奴才挑明了不是。您啊,收拾收拾,搬个房间,今晚就去侍候王爷吧。”

刘娥一怔,想了想,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不禁又羞又恼,站了起来道:“我、我才不要呢。”

这里听着雷允恭絮絮叨叨道什么侍候得了好将来能挣上个侍妾姨娘,能生个一儿半女,将来还能当半个主子,言里言外,虽然是恭维,却也是透着一股羡慕刘娥好手段的意味来。

刘娥心乱如麻,一时又是恼怒又是无措,也不理他,只道:“我累了,公公且去别处,待我再想想。”

雷允恭只道她欢喜得傻了,笑道:“你也别收拾了,这里能有什么,我叫人在偏院另给你收拾屋子,那里好东西尽有。”他只道自己差事做得不错,兴兴头头地去了。

这里刘娥犹在发怔,她对于元休虽然印象甚好,这个相貌俊美、温柔可亲的王爷,若换了在桑家瓦肆,她必然是要勾引之、炫耀之、教他离不得自己,乖乖地把金银孝敬上来才是。可是终究她的人生计划,一直是挣到足够多的钱,然后一身自由,衣食无忧罢了。

嫁给王爷,成为他的侍妾,这可能是王府中许多丫鬟们的梦想,就如同当初在桑家瓦肆,歌姬娘子们都想能够攀到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恩客梳拢了她们,能够成为那些权贵的姬妾。

可是却也是在瓦肆里,她听到过许多歌姬的下场,有些熬到过气也没能够嫁到个金龟婿,红颜消退以后无奈下嫁给市井伧夫;有些成功嫁与恩客,却是大妇不容,朝打暮骂,没几年就香消玉殒;有些则是被玩厌了以后或拿来待客,或转送于人,甚至赏与下人。

她从来没想过走上那些路,那些路,哪条她都不选。她有龚美,这个与她共过患难、共过生死的老实人,她有信心他这辈子都不会负她。只要挣够了钱,她就能够当上老板娘,这辈子再没有离乱之惧、饥馑之灾。她的人生,早就有了计划。而在王府中,她就是为了挣钱来的,虽然王爷很好,虽然在王府的这段日子中,她有些沉湎其中的快乐和依恋,但是,她从来没打算改变过人生的计划。

可是今日雷允恭忽如其来的恭喜,让她陷入了为难。这段时间的快乐如同水面上的月亮,稍一阵风,就要吹没了吗?她有些留恋地看着这雕花的床、绣花的枕、锦锻的被,还有桌上那几贯钱一瓶的香膏。还有,还有那一套据说比她整个人都贵重不知道多少倍的笔墨纸砚。她把他送的小兔儿抱起来,在怀里摸了又摸。小兔儿拱着她的手指,皮毛又软又暖。她想,她很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而在她心底深处隐隐不敢细究的,更有她对那个书房的不舍。那里有望不见尽头的书,有她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还有那个温柔高贵的男子,每日里与他嘻笑打闹聊天学习的时间,是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时光,恍如做了个梦,飞进了月宫仙境。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他属于那个世界,他不属于她。

他说她像月宫里的嫦娥,可终究只是像,她还是那个在世间逃难的小姑娘罢了。

思及前后,刘娥心里痛疼之外,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连婆婆死了,她也只有惨痛,只有绝望,而不曾有过这种酸涩。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忽然间很想大哭一场。

自蜀中离乱逃难以来,除了婆婆死时,她没有再哭过。为了生存而博命,哪有哭的奢侈,她只有咬牙去撕咬去搏杀罢了。

可是就在这个上午,她坐在小小的房间里,室中昏暗,只有一缕晨光斜照在她身上,她哭了。她知道这种哭很矫情,这是不属于她这种人的矫情,可她就是想哭一次。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渐渐地眼泪停住了,干了。她咬牙站起来,收拾好了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带了入府时的那些衣物,最后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桌上那个香膏的瓶子带上了,里面的香膏已经用完了,只留余香。带走这个,这算是她王府生涯中的一点念想吧。

她收拾好了东西,就见如芝进来,见她还坐在那里,怔了一怔,道:“方才雷公公同我说要找你说事,我只道你说完事就来,半日不见你来,怎么就坐在这里呢,叫我又来寻你。”待走近了,见刘娥坐在那里,手里拎着包袱,反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刘娥站起来,将那小小的包袱打开让如芝看了,将空瓶子也给她看了,说:“我只同姐姐说一声,我要辞工了。姐姐看着好歹也给我作个证,我并没有带走府里的东西。姐姐待我的好,我记下了,若将来有机会,必当报答。”又指了指桌上押着的信道,“这是我的辞工信,若有人问起,姐姐就把那信给他看罢了。”

如芝吓住了,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要辞工,雷公公同你说了些什么?他要赶你走吗?”

刘娥只摇头:“并没有什么,也不关他的事,只是我自己……我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反正我也没卖在这里,虽然做了一段时间的工,但却没帮上忙,也不好意思拿工钱。若是府里要同我论这些日子的花销,我回头挣了钱还上。姐姐若是疼我,就不要阻我。”

如芝是个极机灵的,这段日子王爷对刘娥的偏爱,她都看在眼里。此时若是自己放了她走,也不知道王爷心意如何,岂不糟糕?若是自己叫人挡住不让她走,岂不是平白得罪了她,若是当真将来她得了王爷的意,岂不迁怒自己?当下心思电转,佯笑道:“妹妹,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要走,想来也不是我能挡的。只是你这样走,到了外头如何过活?”说着就去打开自己的柜子,想了想,将素日所积的私蓄拿了一半出来,又将自己所用的香药脂膏,并五六个荷包都拿出来,强塞到刘娥的包袱中:“这些荷包中是一些常用的药,寻常风寒腹泻头疼脑热的都用得着,你既叫我一声姐姐,这些你都先收着,将来若是日子过得好了,有你还我的时候。我在府中都是尽有的,你别与我推拒,就是记得姐妹一场了。”

刘娥推脱不得,心头一热,只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如此,我就多谢姐姐了。”

如芝就道:“如今西边甬道无人,你正好过去,拐个弯就出了西门,匠人们都在后侧街那里,你自己小心。我等你走了,再同张给事把这件事说明白,余下的事,我也帮不到你了。”

刘娥听她安排得明白,心中感激,道了谢,就走了。

如芝算着她出了西侧门,掐着时间拿着信去前头找了张旻,道:“早上我去书房前,见雷公公来找小娥说话,我就自己去了。后来见她不曾来,就寻回去,见着桌上留了一封信,吓得我不敢作声,只急忙来找你。张给事,小娥是你表妹,这事儿须得你作主才是。”

张旻大惊,见信一看,不敢作主,急忙来寻元休。

元休这时候与钱惟演一起,刚从楚王府回来,见了张旻来将事情原委说了,也是大骇,打开那信一看,却是一张纸上连涂带画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王*,我没卖生,我不当切,我*了。小娥。”这信写得连别字带画图,“爷”字不会写,就画一个小人,“走”字不会写,就画了两只脚,这倒易懂。元休猜了半日,料得“没卖生”当是“没卖身”的意思,就是猜不到什么叫“不当切”,只跺了跺脚,怒道:“允恭滚进来!”

雷允恭正站在外头,听到这一声,吓得跑进来跪下,就听得元休怒问他:“你早上同小娥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要走?”

雷允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哭丧着脸回答:“奴才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不是王爷说叫奴才办差事,奴才就同刘小娘子道喜,说让她今晚侍寝,她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走了呢?”

元休想了一下,这才明白“不当切”当是“不当妾”的意思,气得踢了他一脚:“你这蠢奴才,你、你怎么可以说让她侍寝,我、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早知道你这么蠢,我根本不会相信你的话……现在怎么办呢?她、她去哪儿了?”

站在一边的如芝忙道:“王爷放心,她不是还有个哥哥在后街工坊里嘛,她必是要与他一起走的,王爷若要追,此时应该能追得上。”

元休松了口气:“好丫头,亏得你提醒,我这就去挡她。”说着就要走。

不想钱惟演却挡住了他,道:“不急,此时她当在气头上,王爷若是要硬挡,反而不美。”

元休急道:“那你说怎么办?”

钱惟演就道:“就叫人远远地跟住她,她离了府里,一时又能往哪里去呢。不如让她先走一走,等她消了气,再缓缓劝她回来才好。”

元休顿了顿足:“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吧,你与我同去,也就远远地跟着,看她什么时候消气了就与她说话。”

钱惟演无奈,只得跟了他出去。

雷允恭也忙从地上爬起来跟出去,只临行前,拿眼睛剜了一下那个方才踩着他在王爷跟前逞聪明的小丫头。

如芝却不怕他,只笑了笑,自去忙去。

却说刘娥一气跑到工坊门口,招了个人,叫了龚美出来,就说要离开王府。龚美却也是极为赞同,他本与刘娥相依为命,日日相见的。及到刘娥一心要挣这王府里的大钱,执意进府,他却分到这工坊里,虽然他自有手艺,在这工坊里也能打个下手,不算无用。但却见不着刘娥,日日焦心。与工坊其他匠人说起,那些人便都取笑说他妹妹进了府是攀了高枝,便是没可能教王爷看中,能攀上个属官小吏,甚至管事仆从,也是好事。

越这么说,他越是心焦,无奈王府墙高院深,他只能望墙兴叹,如今一听刘娥说要走,顿时放下心来,转身就走。他素日攒的钱都在刘娥手中,房里有的也不过是进了工坊发的一套衣衫,虽然心中极可惜,但想到刘娥肯离开这里,连提也不提,就与她一起走了。

两人一口气离了王府,直走到十字街口,见着车水马龙的人流,站在那里倒有些不知往何处去了。

龚美犹豫着问刘娥:“小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刘娥想说,我们去桑家瓦肆,可是想当日她是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的,如今忽然回去,还能有自己的位置吗?只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这么再回韩王府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咬了咬唇:“我们……先去孙大娘那里吧。”

孙大娘那一条街的情况,她是混得极熟的,当下就道:“我看看能不能在孙大娘那里住一夜,你在隔壁鲁二叔那里住。明儿我再去桑家瓦肆,先找兴爷探个情况,再看看能不能跟桑老板说个好话。若当真不行,我就去莲花棚、象棚那里。只要有技艺,我们做什么都行。”

龚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了一声,道:“小娥,你以后可不要再这么急躁了,咱们安安分分地打好一份工也罢了,钱的事,慢慢挣就是。天底下的好事,哪那么容易落到我们穷人的头上来?”

刘娥咬着唇,也不说什么。她心里又是迷惘,又是不服。她觉得自己每次选择,并不算错,可是为什么,最终又要回到起点呢?她慢慢地走着,虽然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想着最难也不过是当年从蜀中逃难出来,从野狼饿狗口中挣食那般的日子,如今不过是偶有不如意罢了,她什么都不怕。可是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沉了。

见她如此,龚美不解其意,问道:“小娥,你可是累了,要不然咱们先歇歇,你手里的东西给我拿着吧。”

刘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道:“没事,就前面一条街就到了,我们快些吧。”说着她反而跑了起来,龚美忙追了上去。

不想刘娥才走到得胜轿,就觉得不对,急忙跑了过去,站在那街口,就怔住了。这得胜桥后街再无当日人来人往的热闹,却是断壁残垣,焦痕处处,便是还完好的铺面,也尽数都关了。孙大娘的果子铺也没了影子。

刘娥左右看看,原来那一条街的人,都不见了,那热闹的景象,恍若昨日,可怎么今日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的心里忽然只觉得慌得很,就像当日她跟着婆婆刚逃难出来的时候,经过一个以前走过的村庄,当时她那村的姑娘嫁到这庄上,她一帮小孩子跟着看热闹,喜气极了。可她后来逃难经过时,却看那一村的人,全都没了。

可那是蜀中,这是汴京城啊,这是天子脚下啊。这么可怕的场景,是不会在皇帝爷爷脚下发生的,否则的话,这天底下没路走了的人,为什么要拼生拼死地逃到汴京城呢!

她怕得不行,急急地跑去拉着每一个人问:“你知道那条街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果子铺的孙大娘,刀剪铺的鲁二叔,汤饼铺的吴三嫂,都去了哪里了?”

她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她越问越是心慌,却遇了个知道的人,方同她说了情况。却原来在数月前,这条街不知道哪个铺子走了水,一气烧了大半条街,幸而发现得早,叫了水龙队及时扑灭了。那些店主原想着就地重新修建一下,再把铺子开了。谁知道地保报了衙门里,衙门就说他们这一条街乱开铺子引发火烛阻塞交通,正好前面得胜桥这里的路要扩建,既这里已经烧了,索性就都拆掉平了。因此有些人就转到别的街上开铺子,各自散了。

刘娥就问孙大娘的果子铺搬到哪里了,那人却也知道,就说孙大娘因大火折了本儿,且年纪大了做不动,别处铺子租金太贵,索性关了铺子回家去了。刘娥又问四丫怎么样了,那人却是摇头说不知。刘娥想再问,那人已经走了。

龚美见那人走了,才过来问:“小娥,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刘娥垂头丧气,好一晌才道:“那我们再去桑家瓦子看看吧。”她虽然是个极好强的人,但这样的打击对她还是有点大,当下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走。过日子,就是这样难的,这些年她不都是知道的嘛,难道就是这短短一小段日子的舒服,竟让她忘记生活真实的面貌了不成。

龚美看她的脸色,想劝,又不敢开口,只得接了她的包袱,跟着她继续往桑家瓦子而去。

一直从潘楼街走到东宋门外,一路上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刘娥的心这才稍安些,暗中思量着,到了桑家瓦肆,怎么样与桑老板交锋,想办法再留下来。若是桑老板不肯答应,她又应该如何到其他瓦肆,如何先找到里头的熟人搭桥关说。只是心里总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一直消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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