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王钦若再度上朝请罪,说了半晌,赵恒方消怒气,不料马知节却拉住王钦若,争扯之间,王钦若袖间数十道本章落在地上,马知节遂骂他奸邪之辈,平时袖藏多道奏章上朝,看皇帝眼色而呈奏章。
副相向敏中,亦是王旦寇准等一派的,十余年来亦是受王钦若打压不少,此时见状也趁势出面指责王钦若,王钦若也是口才便给,以一敌二亦是毫不落下风,一时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明刀暗箭纷纷乱放,两派积怨又久,副相李迪等人此时见王钦若落了下风,更是一泄心头之怒。
整个朝堂,刹时间乱如蜂窝,只听得嗡嗡嗡一片嘈杂之声,直到赵恒一声怒喝,方才静了下来。
赵恒大怒,拍案而起:“将王钦若、向敏中、马知节统统轰了出去。”
王钦若骤然醒悟过来,连忙伏地请罪,却见赵恒拂袖而去。
数日后,表章纷上,王钦若贪污受贿、私藏禁书、假借鬼神之名擅议皇子加冠之事等罪名被人告发,赵恒盛怒之下,将向敏中、马知节、王钦若三人一起罢免,令王钦若贬职,出知杭州。
而此时王钦若的顶头上司,正是曾任参知政事,却当年被王钦若所陷害下贬的节度使张知白,置王钦若于昔年仇家的手下,正是丁谓之绝妙安排。
到了年底十二月份,有旨意下来,本拟暂停的庆国公赵受益受冠礼照旧准时举行。
冠礼在宗庙内举行,冠前十天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则筮选下一旬的吉日。及冠礼前三日,又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
行礼时,由主持其事的宗室为大宾,文武百官齐聚宗庙之内,但听得韶乐大作,由礼直官、通事舍人引着五岁的皇子受益穿着大礼服,下了辇车,散发自宗庙的台阶上缓步而入,两边台阶上俱是身着大礼服的文武百官。
皇帝升御座之后,皇子先拜见皇帝,然后起身。
礼直官大声唱道:“皇子行元服。”
紧接着笙乐大作,通事舍人引着皇子到大殿东侧,由宗室大宾为其先加缁布之冠,并由赞冠者唱祝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然后皇子到殿东面,饮执事者所酌之酒,象征性地略进馔食,再回到正殿中。则由宗室大宾取下缁布之冠,再授以皮弁之冠,再唱祝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皇子坐宴,再饮酒,再加正殿。最后一次除去皮弁之冠,则加以皇子的进贤冠,再次唱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到时冠礼成,于大殿北面,拜见生母刘皇后,奉上肉脯等物。由宫人接下,皇后受皇子三拜,送皇后出殿。
再回到正殿中,既行过冠礼,赵恒则再赐名“桢”字,为皇子冠礼后的正式名字。
然后皇子再到宗庙,祭告列祖列宗。
至此,这场烦琐的元服加冠之礼,才告结束。
这对于一个大人来说,也是一场累得够呛的礼仪,对于一个才五周岁的孩子来说,更是吃不消。早从两个月之前,刘娥便先让他演习了数次。此番正式行冠礼时,文武大臣们看着才五周岁的小皇子不哭不闹,一脸端庄肃穆,礼节一丝不差地完成了整个冠礼的经过,不由地心中暗叹:“皇子虽小,果然已经有君王的风范了。”
冠礼过后,赵恒下旨,皇子庆国公赵受益改名赵祯,封为寿春郡王,任忠正军节度使兼侍中之职。
一个月后,也就是大中祥符九年正月,又下旨以张士逊、崔遵度为寿春郡王友,辅佐皇子。
再过一个月,又有旨意,命皇子就学的地方为资善堂,设资善堂众辅官。
大中祥符九年年底,下旨改明年为天禧元年。
天禧元年二月,再封寿春郡王赵祯兼任中书令。
天禧二年二月,寿春郡王赵祯加封为太保,进封升王。
天禧二年八月,文武百官请立皇太子,赵恒下旨,立皇子升王赵祯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九月中旬,赵恒御天安殿正式册封皇太子,祭庙告天。
这一年的年底,寇准回京。
城外长亭,参知政事丁谓已经置酒相迎。
这一次寇准的回来,并不是这么一帆风顺的。赵恒是个记旧情的人,也曾有让寇准回京之意,数年间每次被王钦若所阻。王钦若只说得一句:“若是寇准回京,对官家信奉天书之事仍然大肆评批阻止,却当如何是好?”赵恒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自刘承规去后,周怀政接替为皇城司,他不比刘承规才能超众,难免少些底气。于是也寻思结交外官,又因皇帝喜欢祥瑞之事,于是授意永兴军巡检朱能,制造一桩祥瑞的事件来,得以提升。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永兴军巡检朱能,就在乾佑山发现了天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祥瑞了。自从大中祥符初年在承天门发现天书之后,各地经常性地会出现祥瑞报告,要么天上发现“五星连珠”,要么地上发现玄武真君的龟蛇灵异,至于灵芝朱果,更是成千上万地涌现出来,先是王钦若献了八千多株,接着副相赵安仁也献过一万多株,到丁谓出知毫州时期达到最高点是九万五千多株,以致于被人讽刺丁谓在毫州不种庄稼光种灵芝了。
但是天书只出现过一次,祥瑞的物品也罢了,谁也不敢拿白纸黑字的天书来开玩笑,但是朱能就敢弄出天书来。他也是被逼急了。他已经被人上告贪污等各项不法之事,再不弄出点事情来,他的官位也要不保。他是皇城司周怀政有结交,周怀政回信只给了他一条指示,弄个大一点的祥瑞出来。于是,朱能就弄出了天书上来。也难怪朱能胆大,皆因是是地方小官的原因,不知真事深浅,若是换了中枢大员如王钦若丁谓玩这种书,断不敢这样弄险。
朱能的上司,正是昔年因反对赵恒信奉天书而罢相被贬出京,此时任永兴军节度使的寇准。永兴军所在发现天书,这个消息自然是飞报到京中,周怀政知道后大惊,却也只得将奏折献上。
此时刘娥身为皇后,自然也是看到了奏章,诧异地道:“上报此消息的,竟然是寇准?”
枢密副使钱惟演点头笑道:“正是。”
刘娥缓缓放下奏折:“我记得,当年寇准是最反对信奉天书的人吧,不想今日,他竟然也主动制造祥瑞,进奉起天书来。唉,既有这一日,何必那一遭!这十年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来!”
钱惟演点头道:“正是有了那一遭,才会有了这一日啊!一个人非经挫折,怎么能学得会妥协这二字呢!十年的远离中枢失去对军国大事插手的权力,十年来只能在地方上做一方大员,对于一个喜欢指点江山的人来说,足够让他改变了。”
刘娥长叹一声,不觉有些惆怅:“当我们开始重视一份真正可贵的坚持时,却发现时光已经让这份坚持面目全非了。”
钱惟演默然:“人总是要变的。”
刘娥看了他一眼:“你也变了吗,惟演?”
钱惟演似乎要低下头去,犹豫只在一闪而过,他反而抬起了头看着刘娥,坦然道:“是,臣是变了很多,但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
刘娥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譬如说,你我之间永远的信任。”她轻轻地拿起寇准的奏折放在右边那一堆已经看过的奏折中,含笑道:“官家一定会很高兴地。”
果然赵恒很高兴,虽然朱能天书一事,做得实在很不高明,不高明到被被许多重臣反驳,如参知政事鲁宗道上言此为“奸臣妄诞,荧惑圣聪”;河阳军知州孙奭,更是上书请请求“速斩朱能,以谢天下”。然而赵恒握着这道奏折,却是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份祥瑞报告而忆,更是寇准的一封降书。
“朕终于降服这犟头的老西儿了。”赵恒道:“先帝贬他两次,他才驯服,朕只贬他一次,却要他真心驯服。”
丁谓侍立一边,笑道:“臣早就说过,寇公只是性子直了些,却还是懂得做臣子的本份。官家所好,便是臣子所尊。”
赵恒哈哈一笑,令周政道:“拟旨,诏寇准回京。”这边问丁谓:“寇准回京,如何安置?”
丁谓跪下道:“臣斗胆,请官家拜相寇公。”
赵恒大感诧异,微微点头:“嗯,难得你有这份心。”此次王钦若罢相,丁谓继任为相的呼声最高,不想丁谓竟然一口推荐寇准,赵恒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却不知这本就是丁谓的计划,此时王钦若失势,左右有劝丁谓乘此机会入阁为相的。他却知道若是自己争这相位,则就变成南官权柄过重,不但变成北官们攻击的目标,也会令皇帝生疑。不如自退一步,举荐寇准。寇准为人心大好奉承,只要自己对他恭敬到位,让他不好意思对自己发作,自然就能行事方便,有事也好让寇准顶在前面,反而更好。这相位由王钦若到寇准,再下一任,自己为相就水到渠成了。
况且他当年亦与寇准甚是交好,寇准为人豪爽,不懂经济,经常豪掷巨万,到要用钱时周转不开。丁谓刻意交好,给寇准出主意,帮他料理钱银之事,令寇准虽然轻视南官,却唯对丁谓改观,也曾为丁谓举荐帮助过。
于是此番丁谓上奏赵恒,力荐寇准为相。召寇准回京的事,终于敲定下来。
圣旨下到永兴军中,寇准捧着圣旨站起来,不禁仰天长叹。
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改变了太多。
他不相信天书,不相信祥瑞,当年他被贬出京,他依然自信而执着,时间将证明这是一场闹剧,时间将证明他是对的。
然而时间一年年地过去,这一场闹剧越演越烈,直到演变成正剧。他看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投身于这场全国性的运动中去。
当一件事情,一个人两个说你错了,你还可以认为自己是对的,上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当全国上下都投身于一件事十年之后,你就会否定自己原先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跟所有的人不一样?若这件事真的错了,难道天下这么多人都错了吗,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吗?
无数个夜里,寇准开始这样问自己。没有他的日子,朝廷照样运转,运转得叫他忧急如焚。执掌国政的,是王钦若这样的奸佞之臣,而他却只是因为固执着反对着一件事,而让自己被置身圈外不得过问,这,真的是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吗?
连他一直敬重的老宰相王旦,也带头敬迎天书,带头赞颂此事了;连他一直倚重的正直之臣李迪、王曾,也随波逐流了;连他一直来往的朋友赵安仁、丁谓,都抢着献灵芝了。
寇准扪心自问,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失去对政治走向的控制权,他此刻的坚持让王钦若之流更加放纵,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远离中心。这一份坚持,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他决定放弃了,所以他接受门客的劝说,在朱能的天书奏折上,违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违心地把这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作为自己郑重的推荐。
寇准收拾起行装要回京了,仍然有门客劝他:“此时朝中奸人当道,寇公接旨之后,若称病不去,请求外任,乃是上策;若是入见官家,当面奏天书之虚幻,则为中策;若是再入中书,自堕名节,恐怕要入下策了。”
这门客跟随他多年,知他。然而他知道的,是过去那个凡事随心毫无顾忌的寇准。此刻的寇准,心境已变。虽然他知道,回京必须面临着种种门客们所说的处境,但是少年时即在中枢,参与天下大事的议政,才是他的志向所长。长久在外,纵然是治得一郡太平,又岂能称他胸怀。他自信制得住丁谓,也自信仍有能力影响皇帝。虽然听得种种劝说,他依然豪情万丈地上路了。
然而,违心的事,并非只是迈出这一小步,就足够了。
离京城只有三日之路,寇准又接到了圣旨一道,令他进京之前,写出一首关于天书祥瑞的赞表。
“天书赞表!”寇准手捧圣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冷笑,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人一朝堕落下去,迈出了第一步,就必然要迈出第二步吗?
随着圣旨同来的,是皇城司周怀政亲自宣旨,还有丁谓的亲信随从也跟着前来。这却是丁谓之计,他若要利用寇准,必须不能让寇准一回京就把他当成目标。只由寇准自己也妥协了,这人一旦走出第一步,后面自然就硬气不起来了。
因此他悄悄同赵恒进言,让他下这旨意。另一边又自作好人,私下派了心来悄悄地告诉寇准:“只因朝中有人,不愿意寇公入朝为相,因此在官家面前进谗。丁大人知道寇公为人,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请寇公一定要进京,免得教那等小人遂了心愿!”
“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寇准喃喃地念道,忽然大笑起来,大笑着在案前一坐,喝道:“拿酒来!”
整整三坛的兰陵美酒,倒入腹中,化作一大篇天花乱坠,不知所云的天书赞表。寇准掷笔,狂吐,沉醉不醒。
天书赞表飘飘飞起,坠落在地,周怀政拾起表章,面无表情地离开。
次日,仍在昏昏大睡中的寇准被侍从扶上马车,继续向京城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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