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呛住了,才欲努力道:“这……”却见旁边一人横穿而出,奏道:“臣淮南节度使张耆有奏。”
刘娥颔首微笑:“张耆何事?”
王曾怔在那里,听着张耆滔滔不绝地陈辞:“臣闻近年来江浙一带有巫觋挟邪术害人,初发于江南,如今竟漫延到两浙、荆湖、福建、广南路一带……”
王曾轻叹了声,退后一步,冷眼旁观。
不知为何,今天朝会上奏的事情极多,益州府要设立官办的交子务;甘州、兰州来贡;党项有泾原、咩迷、卞杏三大家族纳质内附;汴口忽发水灾,须定安抚祭奠事宜;王钦若上《真宗实录》;礼部奏议今科进士取用情况……事情繁多,不一而足。
乱纷纷事情办完,也已经近午了,太后退朝,百官也自是退下。
王曾率众走出朝堂,但见烈日入目,一时间有些发怔,他是宰相本走在众人前列,但是这一怔间,众人也就三三五五地散走。
王曾回过神来,看了看左边,枢密使钱惟演正与准南节度使张耆在说话;再看看右边,侍中曹利用正和大学士冯拯一起离开;看看身后,副相张知白和鲁宗道正看着自己。他长长以吁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对鲁宗道说:“今日还是去东门边你家附近那家小酒馆喝一杯如何?”
鲁宗道没好气地道:“你喝得下?”
王曾微笑:“为何喝不下?”
鲁宗道哼了一声:“好,你喝得下,我奉陪!”
一会儿人群渐散,昭文馆大学士王钦若驻足看着王曾等三人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冷冷一笑,走下丹陛。
王钦若离开后,参知政事吕夷简才走出来,走到方才王钦若站立的地方,若有所思。
两人进了酒馆之后,鲁宗道就道:“今日天子不朝,太后理应罢朝才是。天子年幼,方才请太后垂帘,辅佐朝政。如今天子已经十八岁了,太后不但迟迟不肯还政,还单独受百官朝拜,如此下去,视天子为何?”
王曾摇了摇头:“这还罢了。”他左右看看,叹道:“你可知,前几日太后召我,叫我领头,重修律令。”
鲁宗道脸色一变:“这是何意?”
大宋开国之初,天下纷乱,五代十国,乱世为政,律令不一,大宋建国之后,急需一个统一的律令,太宗淳化三年,以唐《开元二十五年令》内容定为《淳化令》,内容仍然是全盘的唐令,只是字句上略一修改,便颁行天下。此时大宋开国已有六十八年,仍以唐令为标准,已显得不合时宜。这么多年来,一部适合本朝的宋代律令,已经是当务之急。
鲁宗道一听就已经明白:“这难道不应该是官家亲政以后再做会更好吗?否则的话,这是天子律令,还是女主律令?”
两人四目对望,均是有些惊骇。
王曾叹道:“但愿,但愿是我想多了……”
鲁宗道就道:“不,你我身为阁臣,任何事,不怕想太多,只怕想太少。若是不能预作防备,只怕太后布好了局,我等再反对就迟了。前朝武后……”
王曾见他竟说出了不能说的事,急道:“嘘——”
鲁宗道就道:“那这律令?”
王曾摇头:“此事说来堂堂正正,何以反对?”有些事,不可说,一说即破,若是破了,那就是无可挽回的决裂。而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承受这种决裂。
鲁宗道气恼道:“便是你不说,我也是要说的。”
王曾苦笑一声,却是不语。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他希望能够阻下太后步步迈进的步伐,但他却不愿意自己出言。所以,他希望鲁宗道来做这个阻止者。
他对自己说,如果他也倒下了,那么这个朝堂上,就没有人有能够与手段,对付太后的进击,与南人官员的侵蚀了。他不可以倒。
此时,刘娥乘坐的大安辇已经到了崇徽殿,侍女如芝如今已经是司宫令,率尚宫、尚服、尚仪等为太后卸下大冠、脱下大礼服,换上常服。
如芝吩咐摆上午膳,刘娥坐了下来,问道:“官家可用过午膳了。”
若依惯常,必有延庆殿派来的内侍会回答上一声:“官家今日进了一碗饭两块糕,进得香!”
今日延庆殿却还未来人,如芝回道:“今日官家感了风寒,起得迟了,早膳也用得迟,估计这会子午膳也延后了,想是还不曾用完膳,奴婢这就派人打听去。”
刘娥摆了摆手:“不必了,咱们过去看看,若是还没有用膳,就用他一起用膳好了。”这边站了起来往外走,如芝连忙跟了过去。
崇徽殿就在延庆殿旁边,绕过一个回廊过一道门就到。刘娥也不带什么从人,只有如芝一人跟着便从后殿绕过去了。
而此时延庆殿前殿,四边门窗都关上了,殿内侍候的小内侍们一个也不留,全部赶了出去,独有杨媛坐在小皇帝身边,令尚宫倩儿打开携来的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道道取出来,却都是小皇帝素日最爱的食物。
小皇帝因着这几日感染风寒,刘娥令他忌口,饮食都是极清淡的。小孩子本就嘴馋,一见倩儿端出他最喜欢的清蒸鲥鱼来,便自己握着筷子伸过去了。杨媛急叫道:“鲥鱼多刺,桢儿小心,让小娘娘帮你夹!”
小皇帝独在杨媛面前最会撒娇,一边口中塞得满满地,一边嘟嘟囔囔地道:“桢儿都好几日不见荤腥了,每日里只吃些清粥青菜,桢儿最爱吃鱼了,尤其是小娘娘小厨房里做的这道清蒸鲥鱼,天天都想呢!”
杨媛本就极溺爱小皇帝,素日里无所不从,见他这一撒娇,心里软作一团,抱他在怀里细细端详抚摸,叹道:“怎么才两日不见,我儿就瘦了一圈呢,真是可怜见儿的。”
小皇帝自登基以来,刘娥对他要求严了许多,见杨媛这般,越发撒娇,嘟着嘴道:“小娘娘,桢儿每日里五更便要起床读书,每日里要写满一百张纸的字,还要背许多文章,还要写策论,还不能玩儿,还不能吃东西……”
杨媛顿时心疼万分,脱口道:“太后待我儿也太苛了!”话未落音,但见怀中小皇帝跳了起来叫道:“大娘娘!”
杨媛扭头一看,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刘娥带着如芝正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由地脸色大变。
刘娥带着如芝走进来,杨媛心中不安,强笑着待要说话,刘娥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轻轻一按,杨媛不敢言语。
刘娥坐下,淡淡地道:“把午膳先撤了吧!”
内侍们鸦雀无声地进来,将午膳撤了下去,小皇帝乖乖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说话。刘娥招了招手,叫他站到自己的身边,这放缓了语声道:“官家还记得自己今年多大了?”
小皇帝迅速抬起头来,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十三岁。”
“哦,”刘娥不动声色地道:“是十三岁了,不是三岁啊!”她把这个十三岁的“十”字咬得很重。
小皇帝的脸涨得通红,抬起头来,似是羞愧又似地告饶地扭捏着叫道:“母后——”
刘娥抬头,轻抚了一下小皇帝的头,叹道:“官家今年十三岁了,快到我肩膀这么高了,站起来已经像个男子汉,你说我该当你是大人呢,还是当你是小孩?”
小皇帝的脸更红了,嗫嚅着道:“母后,我……”
刘娥微微一笑:“昨日是否还咳嗽?是否难受?”
小皇帝一怔,不知道为何话题转了,只得答道:“还咳嗽着,很难受呢。”
刘娥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我为何只让你吃清粥小菜,太医说你咳嗽未愈,辛辣鱼蟹等皆为发物,若是不忌口,那药就白吃了。难道你喜欢那般咳嗽不止不成?”
小皇帝低下了头:“母后,儿臣知道错了!”
刘娥拉起小皇帝的手,让他抬头看着自己道:“你已经行过冠礼,是大人了。你要知道你是当今的皇帝,身负着万民的福祉,大宋的万里江山兴衰荣辱,在你一饮一啄之间都会有所影响。前朝唐宫中有贵妃爱吃荔枝,途中运送的人马累死无数;宫中喜欢玉饰,蓝田玉溪中摔死无数采玉人;宫中好珍珠,合浦深海底下葬身多少采珠人!如今你病痛在自己身上,身受咳嗽之苦,尚不能克制口腹之欲。将来若是喜欢上别的什么东西不知克制,则累及千万里外有百姓受苦受累,只怕你还毫无所知呢!”
小皇帝只听得心惊胆战,扑通跪倒哭道:“母后,儿臣知道了,儿臣再也不会这样不懂事了!”
刘娥抱起小皇帝,轻叹道:“桢儿,你要记得你是皇帝,你想要统御天下,就必然要先征服自己。如果连自己的欲望都不能克服,则就会有人投其所好,则就会被人所控制。齐桓公好吃易齐烹子;商纣王好色妲已入宫;隋炀帝贪玩魂断扬州;李后主好文江山倾覆……”她轻抚着小皇帝那幼小但此时却显得严肃的脸庞,缓缓地道:“你要时时记得,一个优秀的君王,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天下才会安宁。”
小皇帝泪流满面,却是一脸严肃庄重地道:“儿臣记得,儿是皇帝,身负万民的福祉,必须要克制自己。”
刘娥点了点头:“嗯,这才是母后的好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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