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媛看着刘娥,似有所悟:“莫不是姐姐早已经胸有成竹?”
刘娥微微一笑:“郭皇后也算得是费尽心思,只可惜以她的聪明才智,在宫中耗尽心思,亦动不得我。沈仙儿年方十五,又能有什么作为?”
杨媛还是不放心道:“可是,真的要让沈家丫头拣了这个便宜不成?”
刘娥笑道:“官家还没发话呢,你着什么急啊!”
这边安抚了杨媛,这边刘娥却依然按兵不动,对于朝中上下议论的新皇后人选不发一言。
终于赵恒自己忍不住想问刘娥,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只好婉转从郭后那边说起:“如今想来竟是朕对不起皇后,二郎夭折,皇后必是十分伤痛,可是那时候辽兵进犯,朕要御驾亲征,竟是无暇顾念于她。朕只以为,朕与她以后有的是时间,可没想到,竟是没有机会了……”
刘娥欲言又止,只劝道:“三郎已经尽到最大的心意了,这不是您的错。只怪……命运弄人吧。”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让赵恒带着对郭熙的美好印象吧,她又何必去破坏。她在郭熙生前没有说,死后也没必要特地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而说出来。
赵恒叹了一声:“朕年轻的时候不知世情,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王妃是父母所赐,我要尊重她,赋予她执掌府中的权力,要迁让她,让她共享身份荣耀就够了。只要能够有一方小天地,让你我可以逍遥自在就好,不想与谁争,也不想惹谁的眼。可是如今才明白,世事是难以两全的。朕与你能得偿所愿,可皇后,并不是有了尊重、有了权力、有了迁让、有了荣耀就能够满足的。”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身为帝王,既是最容易受蒙庇的,而身居高位的人,也是最容易看透底下的人心的。在登基前,他或许会认为郭熙是一个贤妻,但在登基以后,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郭熙并不如她表面的贤惠大度,也并不如她表现的宽容善良。太后移宫的事,让他看到了她的急切,而杨媛怀孕之事,也让他对他隐隐有怀疑。但终究,因为她是他唯一儿子的生母,因为她是皇后,让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之后变故叠起,郭熙丧子重病,又让他不忍追究。
刘娥问他:“三郎不欲立其他人为后,只是此事,如何平息群臣之念?”
赵恒摇头:“朕不想她们成为第二个先皇后——”他顿了一顿,又道:“朕也不打算再纳新人。宫中的其他妃嫔们,连权力和荣耀都没有,却要独处深宫,她们又能够得到什么?家族或许能够多得些许荫庇,可毕竟有国法在,朕也不能乱纪。”他轻叹:“陈氏死的时候,朕就觉得朕当初真不应该让她们进宫。朕当时没有勇气对天下说,朕有你就够了,朕当时也并不知道,后宫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刘娥心中轻叹:“帝王享天下之供奉,古往今来,视三千粉黛为寻常,却很少有帝王,似三朗这般宅心仁厚,体谅妇人之情。只是……”她不想说,终究还是道:“群臣以皇后遗折,举荐宰相沈伦的孙女沈氏为继后,三郎意下如何?”
赵恒皱眉:“有什么可说的,朕早就说了,朕又不是好色之君,这宫里人尽够了,何必再祸害别人家的女儿一生呢。”
刘娥叹息一声:“我与三郎这么多年夫妻,难道还不明白,三郎待我的心意呢?只是沈家小娘子怎么办?人家好端端的一个闺阁女儿,教朝臣们扯出来当枪使,倒是委屈她了。如今又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先皇后遗折,又把她扯在里头。若是立她为后,这后宫里曹美人杜才人她们,论家世未必在她之下,论资历远比她高,素日里连先皇后都要敬重她们三分,这十五岁娇滴滴的小姑娘,可怎么压得住她们呢,岂不是苦了她?且百闻不如一见,若是真的万一传言有误,官家将来的麻烦还更甚于今日呢……”
赵恒听了这半截话,就笑指着她道:“听听是谁口是心非呢,朕还以为你真的全不在意,到底还是吃醋了是不是?”
刘娥白他一眼,拍他一下道:“你还没听我说完呢!可惜这沈家小姐,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今这么一闹,官家若不纳了她,日后教她怎么嫁人呢!”
赵恒挑了挑眉:“听你这意思,难道是力劝朕纳了她不成?”
刘娥并不愿意说,但如今总得有个解决之道:“如今官家要立我,朝臣们又荐她,都顶在那里了,这也不是办法。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既然有先皇后的遗愿,又有朝臣们力保,倒不如将沈家女儿纳进宫来。到底是立她,还是曹美人杜才人,则要察其性情,以后再说罢了!如此,既不叫官家为难,谅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赵恒亦知此理,叹道:“朕真不知道他们这般多事是为什么。为这点事闹了这么久,倒比朝堂上的正事还要紧。”
刘娥心中暗道,这可不是比正事还要紧吗?水旱钱粮看着要紧,不过也就一件公事罢了。而立谁为后,却干系着朝政今后的走向,影响着至少将来几十年的格局,怎么由得朝臣们不急、不争、不闹、不抢?
依赵恒之意,自然是想立刘娥,只是北派的大臣却是不肯,一来刘娥出身寒微,二来刘娥出身蜀中,结姻江南,更得南派大臣拥护,三来刘娥无子。所以他们更希望拥立沈伦的孙女,就因为这位小娘子的身份,刚好在这三条上,都符合北派大臣的要求。出身名门,属北派阵营,年轻有可能再生子。便是南派大臣,有拥立刘娥的,也有拥立杨媛的,好歹杨媛出身南方,比刘娥更占优势的是她出身将门,而且比刘娥年轻又曾经生过皇子,将来生下皇子的概率更大。
谁也不希望这时候大家拼了老命地争,结果这个皇后生不出儿子来,将来江山照样属于不知道哪方的皇子或者皇侄来。
但赵恒却不愿意让他们继续争下去了,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想让他们继续拿这事当成焦点。
过了数日,就与群臣微露心意,就说人言未必可信,中宫重要,不能不知贤愚,要先进宫来看看。于是过了数日,就下诏沈伦孙女沈氏入宫,封为才人。
立后之事,就此告一段落,不复有人提起。然而,表面上的狂潮虽然平息,低下的暗流却更转为激烈。
此时后宫之中,只因为沈才人的入宫,而引起了一些不平静。
沈才人以新皇后的热门人选身份入宫,且她年轻美貌,青春活泼,皇帝又有语说是“暂为才人”,一时间也有不少妃嫔上前趋奉的。
她一进宫,曹美人、杜才人就前后脚来拜访送礼,虽前二者资历在她之上,但待她亲切可人,竟有些奉承之意。
没过两日,嘉庆殿刘德妃就派人请几位新才人到殿中品香。
嘉庆殿的侍女引着三位才人进来,亦是沈才人走在前头,她这边谨慎低头,但却是处处留意。
就见着院中开着几处海棠花,又有假山边两只仙鹤互相梳翎。此时皇后之丧已过,宫人们也换了新鲜打扮。就见着廊下宫女们嘻笑争妍,亦有人喂着廊下的鹦鹉,那鹦鹉忽然吟诗:“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
众人怔了一下,齐齐笑了起来,连沈才人也不由笑了一笑,满心的戒备与紧张竟也似少了许多。
那侍女引她三人绕廊入内,又道:“德妃与众家娘子在水榭品香赏画。”
嘉庆殿后是一处水榭,原不属于嘉庆殿,改造以后却只能从嘉庆殿出来,方能到这水榭赏景,便是将那处水榭单独圈给嘉庆殿赏用。
但见水榭之中,有着四五个妃嫔,十余个侍女站在水榭内外侍候。沈才人不敢多看,只跟着那侍女上前向德妃行过礼,就听得德妃道:“沈妹妹、徐妹妹、陈妹妹不必拘礼,都是一样的姐妹,怎样自在便怎样。”
沈才人站起身来,就见着一个明艳的少妇拉了她过来,笑道:“姐姐说的是,妹妹随我来。”说着给三人介绍起来:“这是曹娘子,如今住在栖云殿;这是杜娘子,如今住在祝禧殿;这是戴娘子,如今住在蕊珠殿。我住在玉宸殿,妹妹们有空来,尽可来寻我们玩。”
沈才人便知此人是杨媛了,忙逊谢道:“多谢杨娘子。”又跟着她一一认了诸人,各自行礼。先帝时妃嫔较多,今上在位十几年,到如今也就是眼前的几位妃嫔。原来诸人初入宫时,低位妃嫔合居一宫,倒有许多宫院空着。郭后去世后,因又有新人进宫,此时刘娥代摄六宫事,就请旨给诸人迁了宫室,如今这些早期的妃嫔,都各据一宫。虽然位份不够不足以住进主殿,但眼看也是时间问题。一来省得诸人聚在一起生事,二来大家住得宽敞自在,也是好事。
除服之后,换上新装,一时宫中气象俱新。刘娥就道:“如今已经除服,又有新姐妹到来,我想着这几年大家拘束,如今也可松快一二。”
沈才人听了这话,心里思忖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口中却应答道:“自然是谨尊娘娘的吩咐。”
她只道是刘娥会因为之前的事而对自己有戒防之心,打点了满腹的应对之词,不能让人挑出事来,又不能过于弱了声气。其实她对于自己以这个身份进宫来,是心怀不满的。也曾向心腹婢女抱怨:“又不是我要争着来的,我是先皇后选定,遗折推荐。如今却叫我入宫做个才人,当真是折辱。”婢女也不敢驳她,只劝:“娘子如今年轻貌美,只要得了官家喜欢,一两年里生下皇子,这皇后之位,自然就是娘子的。”
她看着刘德妃,虽然看着不甚显老,但听说她年纪都四十多岁了,当真比她母亲年纪还大,这样的人在别处,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居然还与年轻妃嫔争宠,真是不知羞臊。她在闺中早听了一耳朵关于这位刘德妃的传言,自然都是不好的,如今看着她,满心都是戒备、抵触、厌恶、嫉妒。她只道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很好,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年轻,这些小心思,在她的眼神中,在她压抑不住多出来的几句闲言碎语中,在她的所有言行举止中,都时时有漏出来。
杨媛先看出来了,低声对刘娥道:“姐姐,我看这沈才人,心思不小啊。”
刘娥就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罢了,浅得很,不必在意。”
她是真不在意,此时此境,还有谁能与她相争,皇后之位,只是时间问题。而她这一生艰难奔波,一直活在不安定的情况下,到了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
此时宫中,也没有人能是她的敌手,她并不愿意如郭熙般对诸妃嫔防范猜忌,她的心里想起了陈大车,她活着没能够得到的,她希望其他的人能够得到。
她让太医来给诸人诊脉,又带着诸人玩乐。今日赏花,明日品香,后日试新茶。或到金明池看水嬉,或到上林苑打马球,或到秘阁品鉴金石书画,或在水榭中开宴畅饮。
郭后在世时,为人内敛,诸妃嫔都是战战兢兢,如今被刘娥带着玩了一段时间,这才有些开怀起来。诸人的性格爱好也各自显露。
曹美人爱名马宝剑,杜才人爱华服美饰,她皆能满足。一段时间下来,曹杜两人虽然仍然心有不甘,但脸色却明显好转许多,眉宇间也显得阔朗放松。杨媛管着后宫许多杂务细事,十分忙碌,她在襄王府空置七八年,如今最怕寂寞,最爱忙碌。戴贵人畏事退缩,连身边的侍女都会给她气受,她替她换了侍女,找了脾气好的来服侍她,给让她拜了王得一为师,念念道藏经书,也好了许多。如今竟是有些宫里的活动也愿意来参与了。沈徐陈三才人年纪更轻,遇到这些玩乐时,倒比别人积极,一时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尽是她们几个与年轻宫娥们的笑声。
这些活动中,不仅是宫中妃嫔参与,有时候邀了宗室女眷。除诸王妃外,太宗时的几位公主也与刘娥渐熟识起来,俱都交好。
她们玩乐的时候,皇帝有时候会来,有时候特意不来。但他若来了,与诸人赌博斗彩,总是输的那个。他却不是那等玩乐时非要众人哄着捧着只要他赢,个个装作输给他,只他一人欢乐,人人都强颜欢笑,有何意趣呢。因此他与刘娥杨媛三人合谋,总是让自己大输特输,过了几遭,众人也明白了,见了他来,都一哄而上,不管真赢假赢,哪怕输了也要混赖,总之是要让皇帝出钱,他也哈哈大笑,借着玩乐散财,人人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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