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允恭站在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眼神闪烁。
而此时,赵恒在宫中,就见刘承规过来告老。
刘承规历经太祖太宗与当今天子,掌皇家秘阁图书三十年,三馆秘阁书籍经久不治,多谬误乱简,他率朱昂、杜镐与他整理,著为目录;先朝修《太宗实录》和本朝编纂《册府元龟》、《国史》及雠校等事,均由他典领。他修撰目录心得,亦为后世之本。
大中祥符元年,封泰山过程中,刘承规掌发运使、迁昭宣使、长州防御使。修建玉清昭应宫时,刘承规又为副使。此项工程规模宏大,每天服役的民工达三、四万人,所用建筑材料分别从全国各地征调。刘承规均是亲临现场指择,屋室少有不合要求,虽金碧已具,也要把它毁掉,重新建造。
他执掌皇城司,许多事他心里明白,却待人并不严荷。在建造玉清昭应宫过程中,铸铁监前后盗铜数千斤,埋藏在地里头。却早教刘承规知道,但却不动声色,待得那人偷盗得多了,联系了外人正欲将东西运走转卖,谁知道那埋在地底的铜居然全部不见了。那铸铁监本是不知所措,谁知次日刘承规却邀请他一同去清库盘点,那人满以为死期将至,谁知道库里头居然帐物相符,他这才明白,他那盗走的东西居然就一夜之间回归库藏,且他作假的帐册,也换回了原来的真帐册。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刘承规却恍若无事,并不曾追究。但那人却不敢当真只作无事,自此既畏其威,又怀其德,只能加倍用心办事,以赎其过。事情传开,更无人敢懈怠其事。玉清昭应宫也比原来计划中少了一半时间,更少费了银钱。其中虽有丁谓精心控制财务之功,更有刘承规努力监督之功。
大中祥符二年,皇帝车驾出潼关,渡渭河祀汾阴后土。这次祭祀活动,凡百物供应全由刘承规安排。不管路上艰难如何,无不妥贴。此后皇帝率百官朝陵、东封及祭后土,刘承规奉命留宫掌管大内公事。封祀礼后,皇帝要依功进秩,刘承规却上表要求辞去所有官职,告老休养。皇帝不肯,作七言诗赐给刘承规,以示敦勉,又封他为宣政使、迎州观察使。如此拖了一段时间,刘承规又要告老,如此已经是第三次了。
如今赵恒见了刘承规进来,就道:“你若要说是告老,就不必说了,朕不会允的。”
刘承规却道:“老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给官家请安了,也是跟官家辞行了。这是老奴的辞呈,官家这次就准了老奴吧。另外,这里有老奴一直压着的几个旧案,也一并呈给官家,老奴也能走得安心了。”说着就将一些新旧不一的案卷呈给了赵恒。
赵恒坐下来打开文书,一件件看起来,越看脸色越难看。这却是刘承规自太祖太宗朝经手过的一些案子。
不管是秦王被贬之缘由,还是许王暴死时诸王动向,以及皇帝诸子夭折的一些蛛丝蚂迹,还有陈贵妃死后涂嬷嬷的口供等。皇帝翻了两页,就令身边侍从退出,只留刘承规一个,再细细看下去,当真是看得心胆俱裂。愤然击案问他:“这些事,你如何今日才与朕说?”
刘承规叹了一口气,道:“老奴想了许久,本想将这些事情都带进棺材里的。只是不想令官家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老奴无能,许多事不能防患于未然,及至查清楚了,又不敢说出来。秦王之事,许王之事,前头都是王继恩掌事,后来官家继位,隐患已平。再说出来,徒增猜忌。后来因为陈贵妃出事,奴才生了疑心,这才开始暗查先皇后之事。可是没想到这事情越查越多,牵扯越来越广,许多事情又无法查找证据。奴才才查到个方向,欲向官家回禀之事,先皇后已经因为二皇子之死而病势沉重,而官家也因为内忧外患而心力交瘁。当时奴才纵是把话说出来,除了逼得先皇后一命呜呼,令得官家更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何况,当时另一个人也知道皇后之事的经过,她也没有说出来。”
赵恒瞪着眼睛问他:“谁,谁知道?”
刘承规就道:“便是德妃娘娘。”
赵恒一怔:“她早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刘承规长叹一声:“是啊,她若当时说出去,先皇后身败名裂,甚至有可能立刻被废,而德妃也完全有可能在当时就能够因此而立为皇后。可是娘娘却说,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这样的伤害太深,她不敢让官家去面对。何况,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官家的尊严,皇家的威仪,都会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赵恒怔住了,心中波澜万重,竟是一时无言,只喃喃地:“小娥,小娥,你为何如此之傻……”
刘承规跪下道:“官家,老奴既然开始查了这件事,就不想半途而废,最终还是把所有能找到能留下的证据和人证留下来。老奴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上呈官家,可老奴的身体等不得了,只能在此时,禀报官家,请官家恕老奴欺瞒之罪。”
刘承规说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赵恒忙扶住刘承规,自己却险些站立不稳,忙扶了桌子,长吁了一口气,道:“承规,你很好,你无罪,你有功,你说的正是时候。”
赵恒心潮膨湃,急急来找刘娥,却见嘉庆殿内静悄悄的,雷允恭等人均是不在。
赵恒深觉疑惑,走了进去,却见刘娥坐在床边,床上散乱地堆着一团锦锻似的东西,刘娥轻轻地抚摸着这些锦锻独自垂泪,房中却无内侍宫女侍候着。
赵恒走到她的身后,问道:“怎么了?”
刘娥一惊,忙欲收拾起东西,赵恒按住,细看那竟是一些婴儿的衣服,做得针脚细致,显见用心不少,虽然年岁过久,但见锦锻上的颜色依然艳丽如新。
赵恒心中已经有数,叹道:“你又想起那个孩子了?”
刘娥心中犹豫,反反复复,见了赵恒看到,反而有些退缩,只道:“今天是那孩子的忌日,第一个忌日,我给他做了这些衣服,以后每年的忌日,我都给他上一柱清香,把这些拿出来看看。往年官家下朝的时候,我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只是今年心里有些事,不免忘记了时间了。”
赵恒坐了一下,拿起一件襁褓,轻叹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竟没能保全,此后朕的皇子们竟都不得保全,莫非是上天罚朕,没能好好地保全你们母子?”
刘娥轻叹一声,含泪笑道:“不,不怪你,三郎。我记得那时候,我痛不欲生,三郎你抱着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你还要我给你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她想到当时的盼望,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亲手做这些衣服的期盼,心里又痛楚起来,叹道:“若咱们的孩子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多岁了。这会儿咱们就不是想着抱儿子,而是抱孙子了。媛妹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多高兴,结果还是再失望了一回,再痛心了一回。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但求上天准我能够再做一回母亲,能亲手抱一抱一个孩子,再亲手为他做衣服让他穿上。”
赵恒握着刘娥的手,只觉得她双手冰冷,不由地心痛如绞。
刘娥拭泪:“可恨这张太医竟骗了我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我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总是还想着再能为三郎怀一个孩子。又哪里知道,我自那一年小产之后,竟是不能再生育了。”
赵恒的手一紧,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叹了一口气。
刘娥遥望前方,怔怔地道:“前些时候,我才逼问出这件事来。一旦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反而更是发疯地想那个孩子……”
赵恒按住她,痛惜道:“够了!小娥,原是朕想岔了,任何一个对皇后之位有企图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是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刘娥浑身一震,低下头,眼角落下泪来,哽咽道:“臣妾只盼着能早官家而去。若真有那一日,至少官家的江山有血脉传承,臣妾便是身赴黄泉,心中无愧,也就够了。”
赵恒紧握住刘娥的手,心痛不已:“不,朕绝不负你。”
站在身边的雷允恭忽然道:“官家,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
赵恒一怔:“你有什么办法?”
雷允恭就道:“官家可知民间有个习俗叫‘借腹生子’?”
赵恒问他:“借腹生子?如何借?”
刘娥听他说了这两句,便明白了,斥道:“允恭,住口!”
她心里其实甚是矛盾,听了钱惟玉的话时,她是不以为意的,但是回到宫里,却又不由地越想越是心动。所以她才会翻出婴儿旧衣,才会说那样一段话。可是到赵恒说到“原是我想岔了”那番话时,又后悔起来。三郎真心待她,她又何忍用此心计。
雷允恭听了钱惟玉的话,只道刘娥已经动手,会依计接下去讲,谁知道她居然会说出“身赴黄泉”这样的话来,眼看大好机会就要错失,就忍不住开口说了这话。他知道德妃心思犹豫是为何因,但身为奴才,有些事哪怕是主子怪罪,也要替主子去做的。他相信自己做得是对的。
赵恒见雷允恭犹豫,知其中有内情,按住刘娥,对雷允恭道:“允恭,你只管大胆地说。”
雷允恭飞快地道:“民间有些人家薄有资产,夫妻因年老无后,又不愿意纳妾的,就典租一个贫穷人家能生养的妇人,住到家中来,一年两载生下一个儿子。那生母拿了钱回家补贴家用,那户人家得以继承香火,那孩子虽非那大娘亲生,但只要瞒住了旁人,只说是大娘所生。孩子与大娘便能母子情深,亲密无间。”
赵恒不由心动,沉吟道:“朕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难道还真的能再生皇子?”
雷允恭笑道:“汉武帝六十三岁生汉昭帝,官家怕什么?若真的再有宫人能够为官家生下一个皇子来,这未曾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刘娥长叹一声,不再阻止。
就听得赵恒犹豫:“这、可是去哪里找那能生养的贫寒妇人呢?”
雷允恭笑道:“哎哟,我的官家,这生的可是皇子,多的是人想生。我们只需要挑选出可靠的人,等她怀孕之时,就对外宣布娘娘有孕。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这移花接木自能神不知鬼不觉。”
赵恒凝神细思。
刘娥不安地:“官家,这不过是允恭胡思乱想,你不要当真。”
赵恒将刘娥抱在怀中,抚着刘娥的背,心中感叹。
他做皇帝这些年,帝王心术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就算是那些不骄的臣工们如今也都恭敬了。别人看着小娥如今脾气刚强,只道是这么多年必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如今做了德妃才原形毕露,想来自己这时候必也是会后悔了。因此这些日子,不是没有那些妃嫔在他眼前以恭谨的姿态晃来晃去,却又畏着德妃,不敢太明显。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好笑。
就算小娥在世人面前是强横的,可在他眼中看来,却依旧如初见面的时候一样,让人怜惜。她永远不知道,她真正让他心动的,不是瓦肆初见面时的玲珑,也不是厢房献歌时的妩媚。而是在她初进王府时,他一边教她识字读书,一边听着她说起往事时,没有悲号哀泣,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于自己在生死一发躲过的庆幸,只有对自己用尽所有力量而活下去的开心。
她的命太苦,这一路的摸爬滚打,他作为局外人听着都是心惊胆战的。那样多的生死一线,那样多的目睹死亡,那样多的割舍与抛下,那样多的动心忍性,当年她才十四岁时,就已经活了许多人几辈子未经历过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她从地狱一般的地方爬出来,经历过刀山剑雨、一路上厉鬼缠绕。她必须要这样刚强心硬,必须要这样的没心没肺,必须要这样的永不回头,必须是这样的健忘与无情。他似乎看到她每走一步,都被命运撕下一层血肉,而她就是这样忍着痛,不去留恋落下的残肢,不去回望,不肯停下,所以才能够一步步往前走,在残躯里头生出新的血肉来。
她永远是鲜灵灵的,活生生的,可这样的鲜灵灵活生生,却是经历了脱胎换骨式的。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时心里就想,你这是把别人几辈子没受过的苦都受了。好吧,老天爷亏欠了你的,我给补上,必不再叫你受苦。你不会的,我教你,你没有的,但凡我能给的,都给你。
可后来还是教她受苦了,她走了千山万水,都活下来了,因着他,差点死了。她那样有活力的人,因了他,没了孩子。
从那以后她的笑容就少了,从那以后她的无畏和爽直,就有了犹豫和谨慎。
他用一生都还不了她。
这个孩子,是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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