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正是元宵佳节。
刘娥自来京城也不过一年多,去年元宵节时,她还在孙大娘的铺子里战战兢兢干活,哪里能去看灯。今年却是未到过年,就听得府中上下都在热议灯节的事。这里有许多侍女都是自宫中出来的,跟随韩王出府也不过是头一年,因此都一心想去看花灯,且这花灯是从初一到十五,唯十五这日是最热闹的。韩王已经有旨,说十五那日能出去的都可以出去,只消留少数人值守就是。
她也早得了信儿,说是这日要出去看花灯。元休一早就上朝去了,因此王府的侍女们也早早打扮起来。而如芝也早拉了她去打扮,此时听到消息说王爷回来了,忙迎了出去。
到了小花厅里,见府中侍女们都极力打扮起来等着了,韩王元休坐在上面,正等得不耐烦,看见刘娥一身白衣,戴着绢花和首饰插置成的花冠进来,就站了起来,笑道:“终于来了,就等你了。”
刘娥见众人都穿得花红柳绿,只她一个人是白色,原就诧异,只是当时如芝说,这是王爷吩咐的,因此满怀疑惑,此时就问:“王爷,我要不要换一套?”
如芝笑着拉她:“真是傻丫头,今日穿白才好呢。”说着去指那些侍女们手中拉着的花灯,拉着刘娥从各色灯前走过,但见不同的灯光把刘娥的白衣映成了七彩。
元休得意地道:“今天街上会有各式花灯,只有白衣为底,才能够映出七彩之色来。”刘娥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了,想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其他侍女都不穿白,以免与她相撞。
果然走到街上的时候,但见人群往来,挤挤挨挨。正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有些是阖家出门,有些是好友结伴,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女子戴上最美的首饰争奇斗艳,小孩提着各式花灯欢蹦乱跳。
刘娥细看,果然有些女子也穿白色,只是人数较少,但却明显见着衣着更高贵些,可见知道这个道理的人也不多。
他们这一路行来,就已经见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彩斗艳,待出了宣德门外,但见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整个汴京城被各色彩灯照得灯火通明,宛若天宫。
宣德门外东西向的潘楼街上已经设好了隔离带。长达一百多丈、用带刺的树枝编成防护栏,上放着的就是“棘盆灯”。栏内竖起几十丈高的巨竿,用彩绸捆扎,间隔悬着各种神佛、贤人、帝王、才子佳人等造像灯,凡有风吹动时,人物衣袂飘飘,仿佛活了似的。宣德门到州桥的南北向大街上,两侧也都隔开,两边望不见尽头,皆是各式的灯山。
中间又搭了戏台,各种艺人说书演艺,这人山人海,仿佛是放大了一万倍的桑家瓦肆,更兼街上人来人往,两边酒楼茶肆,真个是人声鼎沸。
这时候就有人拿来了一个莲花灯碗来,但见这铁枝筑成的莲花灯碗精致而华丽,灯碗中心放着点燃的香烛,小小火花的亮光透过枝枝蔓蔓的莲花灯碗映射到外面,漂亮得璀璨夺目。元休就让刘娥低头,小心地插到她的花冠来,如芝在一旁,捧了镜子照给刘娥看。
刘娥看着镜中的自己,花冠上顶着莲花灯,如同活了一般,映得脸上更加艳色夺人,不禁惊奇道:“这是什么?”
元休见她似要伸手去探,忙拉住,道:“别动。”又说,“这叫火杨梅,元宵节不仅要提灯,看灯,还要把灯戴到头上去,你看,多美。”
刘娥不禁赞叹:“怎么会有这等巧思?这可是怎么做成的?”
此时雷允恭也把一串铁枝缠绕的“火杨梅”,插到了元休的帽子上。元休又拿过一枝来,同刘娥细细说着原理:“先做成铁树,再做出花样来,将枣粉、炭屑、油蜡拌成的圆球,一串串点缀在铁枝上,点亮了,便如火花在枝头招摇。”
刘娥惊叹:“当真了得!”再扭头看去,果然见张旻等属官护卫中有数人头上也插着着“火杨梅”,再看路上行人,也有些插了行走。
元休拉着刘娥的手,指了指两侧的花灯:“这么多花灯,你第一次见吧。”
刘娥忙转头看去,见两侧的各色灯盏,走马灯、皮影灯、龙凤灯,甚至还有店家门口摆出高达丈余的假山为灯,上面流水、树木、花鸟鱼虫,俱是明灯。
元休笑指那站在山上的仙子,白衣飘飘,同刘娥道:“你看,这仙子莫不是你?”
刘娥嗔道:“不要乱说,那分明是姑射仙人。”
元休低声:“在我眼中看来,你比那姑射仙人还要更美。”
刘娥红了脸,不去理他。
元休又说:“何止是那姑射仙人,你是月中嫦娥呢,你比那织女、洛神、九天玄女都要美上百倍千倍,小娥,你就是世上最美的人!”
刘娥忍不住,羞得扯他:“你别说啦!”
元休说了几句疯话,见刘娥不理他,就道:“这边不好看,我们去那边看还有更多更热闹的呢。”
刘娥更惊诧了:“难道这里还不好看吗?”
元休道:“自然不算,你看了就知道了。”
刘娥就随着元休慢慢走去,却实是快不起来,这街市上挤满了人,幸而他们一行人多,又有许多护卫,如此前后护持,方能够安稳前行。忽然又一波人卷过来,差点连他们都要被推挤到。元休看得紧张起来,忙叫刘娥把头上的火莲花摘了,自己也把那火杨梅摘了。
刘娥还道:“没事,我不会乱动的。”
元休劝她:“你若喜欢,回了府里我给你做十个八个。这里头人来人往的,不过是戴着玩的,岂能叫这些拘了自己。”
当下给刘娥摘了火花,又取了几件亮闪闪的首饰再给她插上,这才手拉着手儿往前走。
刘娥再看左右,果然也有数人为着刚才那一波乱流,都把头上的火花摘了。
这时候人挤得厉害,有侍卫说前头还有菩萨灯,刘娥就嫌挤得荒,又觉得这样兴师动众的,看着元休道:“要不,我们先回去?”
元休却道:“一年难得元宵,金吾不禁。既然出来了,你陪我再去玩玩。”
刘娥还道去玩什么,却是元休拉着她往前跑去。但见前面一溜的铺子,有铺子前面摆着一些玩具以及摆件和饰物,还有一个圆盘,元休随手拿起一个钗子,在刘娥头上比划一下,笑道:“这个钗子倒配你。”又问:“这钗子多少钱?”
那铺主却笑道:“官人既然喜欢,何不扑一个?”
就见侍卫王继忠上前给了些钱,拿了十支小箭过来呈上,元休就笑道:“且看我扑一个来。”于是拿了一支小箭,那铺主就转动那木制圆盘,元休掷去,那铺主就笑道:“恭喜官人,中了一套泥哨儿。”
说着就拿了个摆在地上的木盒,里头却是一套用泥烧制的小鸟小兽小人,手工颇有稚拙之趣,却是个个都能吹响,元休顺手拿了个小鸟的一吹,有点像鸟鸣,刘娥拿了一只小狐,果然有点类似狐叫,刘娥兴起,拿了个小人一吹,却果然有点儿啼之声。
只元休却道:“还没投中刚才那只钗子呢。”又投了一次,却是投中了一只雉鸡风筝,元休急了,又投了一个,结果却是投了个空。
元休就有些懊恼,顺手将小箭往刘娥手中一塞,道:“你来投投看。”
刘娥幸而在瓦肆混过,只这些关扑虽是看过,却是没玩过,心里有些惴惴。当下拈了拈小箭,有些慌乱地扔了出去,不想才扔一半就掉落了下来。
那铺主刚想说:“小娘子这一投未中……”却见刘娥脸上露出懊恼之色,张旻却站在后头向他大使眼色,当下说到一半就改口道:“只是小娘子第一次来,这回就不作数,再投一次,必然成的。”
刘娥见这一投不中,本有些畏缩,却听说这一投不算,又有些犹豫,元休就接了那铺主递回来的小箭,递到刘娥手中,自己握了她的手,鼓励道:“头一次不中是很正常的,来,我握着你的手来投。”
刘娥只感觉元休握着她的手,顿时有了一些底气,想着自己若是力气不够,有元休在,也不怕到一半掉下来。当下依着他的教导,站定,吸气,眼睛盯着转盘,然后投掷出去。恰好那铺主转动之时,不知为何手顿了一下,恰好射中了那只钗子。
刘娥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抱住元休大喜:“我投中了,我投中了!”
那铺主也笑着将钗子拿盒子装好递过来,夸道:“小娘子手气真好,我铺子开了这般久,就不曾见头一注就扑中想要的物件儿。”
元休还是头一次被刘娥主动拥抱,心跳加快了,定了定神才夸道:“小娥,你手气比我好,今日关扑都要靠你来赢了。”
刘娥接了那钗子,喜不自胜,又是叫又是跳的,欢喜得有些忘形了。这可是她自己扑来的好东西,凭自己的手气扑来的!
她毕竟也才十五六岁,自打有记忆以来,便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最喜欢的也不过是过年时多一根红头绳。虽然自上汴京以来,也见过许多好东西,可惜这些好东西,都注定不属于她。在桑家瓦肆的时候,她也挣过钱,却恨不得每一分都攒起来,哪里有花销的时候,就算是衣服首饰这些,也是能借就借,能赁就赁。到了王府,虽然也见过繁华,但都不属于她。
这钗子,却是她凭自己的手气赢来的。关扑的魅力,就是让人有一种“不劳而获”的惊喜感,这种惊喜便是连不愁吃喝的汴京市民都沉迷,更何况是没经历多少忘形欢欣时刻的刘娥。
她却不知,这头一家关扑铺子,原就是元休叫侍卫先预订好的,此时借故先拉到这一家铺子,再假装自己失手,哄了刘娥去投。那铺主早收了钱,务必要让刘娥投中,好叫她开心。
刘娥并不知情,果然见自己一投即中,欢喜无限。又被元休哄着“你今日手气最好,今晚要全靠你了”的话,又接了余下的六支小箭,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却也收获了一大堆东西。她也只是头两支失手,后头手感越来越好,竟有些舍不得走。元休哄她道:“这条街长着呢,且不要把一家都赢完了,换别家更好呢。”
于是刘娥就又换了一家,这回却是用铜板扑,有背后侍卫们暗中帮忙,她又替元休扑来了一个腰带和扳指,又扑了一堆看着漂亮实则无用的东西。又换了一家,这次却是用骰子,却又扑了几样东西送给了如芝及其他丫头们……如此一路玩来,人人手头都抱了一堆东西,刘娥扑得满头大汗,两颊飞红,双眼却是闪闪发亮。
元休看着她越来越无拘无束,笑声不断,俱是真情流露,一扫原来小兽般的警惕,也一扫近日来的惶恐不安,心中也充满欢欣。暗暗感激钱惟演出的好主意,果然带着她来灯市上玩乐,让她心情大为见好。
跑了半日,元休见刘娥叫得笑得声音都有些哑了,就问她:“可是有些累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刘娥一听,也不由得嘴馋起来,今夜的她,特别地无拘无束,听到元休说这话,就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好啊,我知道潘楼街附近就有许多好吃的地方,只是……”她看看元休,觉得他身为王爷,未必能跟她一起去吃小摊。
元休却说:“你跟我来。”说着就拉起刘娥的手,飞跑了起来。
刘娥有些不解,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元休却只是笑:“你到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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