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辞道:“不错,打彭山原因有四:一则彭山是离青城最近,也是我们此时的兵力吃得下的;二则青城存粮不多、山岭难越,彭山却人多粮足、交通容易,我们攻下彭山之后,便可扩军备粮;三则齐元振民愤极大,杀了他是人人称快,蜀中民心最附,大哥一呼万应;四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停顿了一下。
王小波道:“什么最重要的一点?”
计辞道:“我前期辅佐大哥还成,一旦咱们要在蜀中再开一个新天地,我自问才力难及。咱们须得请到一个比我更高明的人!”
王小波道:“先生这些年来出谋划策,极为高明,我不知道蜀中还有谁比先生更高明,纵有,也不过是官家的狗腿子,怎么会跟从我们这样的泥腿子。”
计辞道:“大哥应该听说过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巴山秀才吴文赏!”
王小波啊了一声道:“是他,我也久闻其名,只是不得而见。”
计辞道:“吴文赏一向疾恶如仇,多年来为百姓仗义执言,笔如刀口如剑,蜀中官员无不怕他。去年曾经赴京城告御状,此人胸有丘壑,大哥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王小波道:“此人莫非就在彭山县中?”
计辞点头道:“正是,去年他自京中告了齐元振的御状,回到蜀中之后,便被齐元振下在彭山县的牢狱之中。咱们打下彭山县,正可解救吴先生!”
王小波一拍大腿:“好,咱们就打彭山!”
待得驻永康军与成都的官兵得讯赶到青城县时,王小波的人马已经翻山越岭,直奔彭山县去了。一路上穿村过塞,所经过每一处村塞,便先杀了这一村的富户恶吏,将所有财物均分给贫民。蜀人素开剽悍,青城附近的州县武风又盛,本来就已经被官府盘剥得极苦,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作乱现象。王小波所到之处,立时就有无数青壮年自带了干粮投入军中。消息一传开,经常是王小波未到该处,便已经有百姓杀了富户分了财物前来投奔。
数日后来到彭山县外时,义军的人数竟已经翻了十倍,有数万之多。彭山不过一个县城,能有多少兵力,更何况攻城战刚刚开始,就有听到消息的贫民们在城中自发地接应。
当日便攻下了彭山县城,冲入县衙,齐元振逃之不及,已经被义军抓住。
眼看着齐元振肥头大耳,绮罗满身,彭山县城中的老百姓,想起自家亲邻等不知道多少人被这狗官害得家破人亡,饿死街头,无不恨得牙痒痒地。
李顺一手拎住了齐元振拖到县衙门口的空地上,对众人笑道:“你们看这狗官肥头大耳的,咱们怎么宰好呢!”
此时听说要处置齐元振,众人早将这里挤得水泼不进地。一见齐元振被拖出来,顿时人声鼎沸,哭的笑的叫的骂的乱轰轰的。石子儿泥块儿固然是乱扔,若不是维护的人拦着,早已经有人张着嘴扑上去想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有几个年老之人骂着齐元振历数着罪状,到动情处已经是泣不成声……
齐元振听着周围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的一声声咒骂和越来越狠毒的杀人之法,早已经吓得心胆俱碎,整个人瑟瑟发抖。李顺将他一把从地上拖起来时,他已经吓得软成一瘫烂泥,口吐白沫。李顺冷笑一声:“齐元振、齐县太爷,你杀别人的时候,可没这么软包呀!”
但听得耳边一声声高叫:“把他宰了……”“用鞭子抽死……”“把他油炸了……”“把他活剥皮了……”“把他点天灯了……”“我爹被他的马给拖死了,把他也给马拖死……”越来越响,越来越残忍。
王小波喝了一声:“好了!”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全部注目于他。王小波接过张余递上来的圣旨,展开对大家展示道:“大家看看,这就是朝廷嘉奖的‘清官’,看着这上面的字,是赵官家亲写的‘为官清正’。咱们看看这狗官有多清正。计先生——”
计辞上前道:“大哥,咱们在这狗官的地窖里,抄出满窖的金银珠宝来,嘿,这就是他们赵官家的清官儿!”
王小波看着齐元振,嘿嘿一笑道:“我倒有个主意,这狗官不是最爱钱吗?这死了也让他带着钱走。”自台阶上一跃而下,左手揪起齐元振,右手抓起一大把铜钱,往齐元振的口中用力塞了进去。但见齐元振如落了油锅的大虾一般浑身乱颤,怪叫声声。却敌不过王小波一身神力,一把铜钱塞进口中,便见齐元振半张脸已经是血肉模糊,惨叫一声,用力一挣,便一动不动了。王小波觉得手底下一沉,冷笑一声:“狗官,你盘剥得这许多钱财,原来也只吃得下这一二口!”将手中的余钱往下一扔:“大伙儿说怎么办?”
李顺笑道:“嘴里放不下,他肚子这么大,肯定放得下。”
众人已是高声喊道:“对,剖开狗官的肚子再塞进去,叫他带着一肚子的钱去见阎王!”
王小波哈哈一笑,扔下齐元振,便有几名头领过来拖了齐元振剖腹塞钱。
齐元振那满肚子塞足了铜钱的沉重尸体,高高吊在城墙上悠悠晃晃,四方八塞的人们纷挤而至,仿佛赶集似地争着去看平时恨入骨髓的贪官尸体,兴奋地高声咒骂!
这些原是生活在最低层的人们,他们的人数是最多的,他们的地位却是最低的。他们这一生中似永远倦缩着身子,为一口饱饭而愿意付出一切,像牛一般地干活、像猪一般地吃食、像狗一般地活着。仿佛卑贱得让那些大人先生们都可以任意践踏,默默无声地千年万载永恒地忍受着。
他们却也是人,谁也不想生来就应该忍受这一切,凡是人都有发泄愤怒的欲望,只是生活逼得他们一直忍受下去。直到这样的忍受,他们也无法活下去。这个世道将他们逼到悬崖上仍是不放过,直到他们再也没有任何退路。那大人先生们素日端着酒杯附庸风雅,却不知在他们的漠视中,底下人的血泪。而一旦人心中的野兽被放了出去,压抑一生的愤怒喷博而出,反噬的力量失控,超越了他们想象的血腥与残忍,这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就不会这么容易停下来。
蜀道艰难,那只是对于官兵们而言,王小波的义军,却是早已经在多年与官兵玩着贩茶的追逐中,翻山越岭已成家常。
义军们打一地就走,在巴山蜀水中如没如猿猴般灵活。官兵们在后们疲于奔命,却冷不防反而被义军们自后头包抄。山野草庐,城镇巷弄,谁也不知道,那些百姓中,有多少是义军的伏兵。
义军们破青城、破彭山、破新津、破双流、破温江……短短半年,已经是席卷整个西川之地,每日均有各地贫民前来投入义军之中。每破一地,必均分财富与贫民。整个川中已经传遍王小波之名。
当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着江原县城时,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染尽鲜红色的血。
王小波的义军,与官兵相遇,厮杀在城外。
率军的是赶来救授江原县的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当年自太祖为防前朝藩镇割据之乱,禁中由中央直接指挥调动,地方能调动的只有厢军。而厢军平时只是充作监军粮物等的杂役之用,并无作战能力。因此上王小波的义军一起,各州县便难以守御。张玘的军队,在蜀中算是战斗力较好的一支,张玘身为西川都检使,此时亲率兵马,赶到江原城下,与王小波军队会战。
但见一片混战之中,官兵终于抵挡不住,向后退去。王小波一挥手中大刀,率众追了上去。
忽然前面溃兵四散开来,却出现了整整齐齐的数排弓箭手。但见万箭齐发,向着义军如雨般射来。
王小波身先士卒,本就冲在第一个,自是首当其冲。但见王小波大叫一声,捂住额头,但见一支羽箭直插入他的额头,鲜血飞迸,他身边的义军也纷纷中箭倒下。
随后而至的义军头领张余杨广二人大吃一惊,但见对面张玘亲自拍马冲了上来,两人忙指挥身后兵马冲上前去,冒着箭雨一批批的人倒下去,才赶在张玘之前,将王小波抢了回来。
埋伏已久的张玘伏兵趁机冲了上来,义军大溃,直退至三十里之外,直到攻打另一门的李顺得知消息赶来,官兵这才退去。
当夜,张玘的大帐中一片欢闹之声,都是为张玘庆功。
张玘坐在上头,眉州府、江原县等各级官员和军中将领在下相陪,桄杯交错,酒气熏人。江原县令笑道:“下官敬张将军一杯,将军真是智勇双全,下官今日在城头亲眼见将军神箭,只一箭便取了那贼酋王小波之首。真是李广复生,也不过如此呀!”
张玘面有得色,道:“平定蜀中之乱,这是本官职责所在。自大乱一起,各地州县纷纷束手无策。本官是带兵之人,自然先对这贼党有所研究。常言道擒贼先擒王,这蜀中一带作乱,便是王小波所起。而此人好匹夫之勇,行战时常常自己先身士卒。因此我定下此计,只要一举射杀了贼首,其余贼党自一溃而散。”
眉州知府忙趋奉道:“正是,方才探子们回报,王小波一死,贼党群龙无首,都已经溃散。下官刚才就已经将今日战况写成奏折,派人五百里加急,将此一捷报上呈京城。快过年了,王巡使这一份战功,可正是最好的年礼了。”
紧接着,其余各官员均是一番奉承敬酒,张玘虽然并不好奉承,但今日大胜,整个军中人人兴奋,盛情也是难却,不觉也多喝了几杯。
这一顿酒直吃到三更时分才散,众人皆有了七八分的醉意,都被自己的下属扶回去了,张玘也醉得伏案大睡,忽然睡梦中轰然大响,张玘骤被惊醒,惶然间抬头一看,但见营帐外火光冲天,踉跄着站起来正欲出帐,却见中军官一头扎进帐中,浑身是血叫道:“巡使不好了,李顺袭营!”
话音未落,似听得半空一声炸雷,却是一条大汉已经站在张玘的面前,但见白光闪过,张玘的头颅已经飞起。
日间王小波受伤,军心大乱,军师计辞便提议暂退。独李顺两手紧捏着那一枝刻着“西川都巡检使张”的染血箭杆,怒得全身骨节都咔咔作响。却是带领人马,退至半路,再度领着人马,经绕山岭又在半夜潜了回来,正是张玘军喝得大醉之时,偷袭营帐,亲自砍下了张玘的头。
李顺提了头颅回营,却见大帐内灯火通明,各路将领都候在王小波的床前,人人脸然肃穆。李顺直冲到床前,看着床上的王小波一动不动,额头上包着白布,却已经是止不住血密密地向外渗露。
李顺大急,转头问计辞:“计先生,大哥的情况如何?”
计辞脸色沉重,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哥一直昏迷不醉,这一箭直入脑门,只怕是、唉!”
李顺直觉得心头似重重地一刀切了下去,顿时只觉得心跳都停了片刻,他看着手中滴血的头颅,只怔怔地道:“大哥,我把这狗官的人头带来了,我为你报仇了!”
床上的王小波忽然动了一下,李顺大喜,扔下手中的头颅扑了上去:“姐夫,我是阿顺……”
王小波微一皱眉,额头上的血立刻自白布上整行地流淌下来:“是阿顺吗?”
李顺低声道:“是,是阿顺,我把那个暗算你的狗官杀了,把他的人头也带来给您瞧。”
王小波的身子微一动,迷惑地道:“怎么这么黑呢,怎么也不点灯?”
明明帐内所有的灯烛都已经点得如白昼一般,为何王小波还这般说话?李顺骇然回首看着计辞,计辞的脸色也变了,向李顺作一个止声的动作,这边已经是应道:“啊,是呀,天黑了,我这就去拿蜡烛去!”这边故意发出转身外出的声音,却因心绪大乱,险些儿自己先绊倒。
众人不由地轻呼一声,张余忙扶了他一把:“计先生——”
王小波抬起无神的眼睛:“嗯,我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这么多人不会不点灯。”他的脸色一变:“我明白了,我看不见了。”
“姐夫,”李顺慌乱地道:“不会的,你只是一时才——”
“阿顺,”王小波吃力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我的伤自己知道,从青城起事起,我这条性命就准备着随时不在了。你回来就好,我不成了,以后这个重担子,要你挑了……”他头微微一转动:“计先生、吴先生——”
计辞与吴文赏上前道:“大哥——”
王小波闭目道:“阿顺,以后遇事要与众家兄弟商量,要多问问计先生吴先生。这么多弟兄提头卖命跟了咱们走,你一步都错不得啊!”
李顺哽咽道:“是,我记下了。”
王小波伸手道:“扶我起来!”
李顺与计辞忙将王小波扶了起来,王小波吃力地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经看不到了,可是他却仍是在用力地“看”着众人,额头上的血更是如雨般的涌出来。王小波直直地看着前面,轻声道:“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这便是当日青城起义,他在天下人面前宣布的话。
李顺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王小波微微一笑,忽然间鲜血狂喷而出,倒了下去。
皇帝淳化四年十二月戊申日,蜀中义军首领王小波因攻打江原县,中箭重伤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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