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人。”陈大夫轻声唤道,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您说。”周钊头痛,一声接着一声的叹着气。
即便是十多年前那日的家破人亡,他仍一声不吭,倔强的站在那里淡漠的看着眼前的残破景象,那时是阳春三月,日光盛好,耳边冲着着寒春呼啸的风声,他经历的是绝望,可他看见的是光,即便是当年那种万劫之境,他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的无力感。
“小大人...”陈大夫看出了周钊的阴郁,企图出声开解,却被周钊抬手制止住。
“我没事,您说就行。”周钊叹了口气。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叹气最多的时候了。
“姑娘身子的底子本身就不好,再加上后来没有将养好,平日里喜好贪凉导致阴盛极寒,这几日秋风起,蟹脚痒,听闻姑娘还连着吃了好久的海蟹,蟹这个东西本就是性寒,原本有孕的前三个月就最是不稳需要好生看顾的,姑娘偏偏还落了水受了惊吓又再度受凉,邪气入体.....”
“您别还是别说了。”周钊开口制止道,他越听越难受,到最后,他直接听不下去了。
“小大人,您就算不愿意听,老夫还是得再继续讲一句。”陈大夫的表情严肃,一本正经的在周钊的心窝子上持续的扎着刀子,“姑娘这个身子,怕是日后难生养,即便是再怀上了,怕也有母子俱亡之危。”
“行了!”周钊断喝一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陈大夫大声说话。
他脸色沉的要滴水,十分的难看,可是陈大夫不觉得有什么,相反,他安抚的拍了拍周钊的肩膀,安慰道,“事情也不断断都是绝的,让姑娘好好休养吧。”
话罢,他便缓缓离去了。
周钊抬起头,看着顶空遥远的日光是无比的刺眼。秋风起,的确是吃蟹的好季节。沿海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今年海上大丰收,捕了不少的蟹,户部左侍郎罗忠全要了不少作为仲秋的贺礼分发给朝中各大官员,为了表达对周钊的尊敬,给周府有整整三个大箱子,里边满满的都是肥美的蟹。
而且还整整送了七日之久。
周瑶爱吃,也不是吃不起蟹的人家,便也就紧着她吃了个够。
现在一想,周钊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蟹了。
若是有机会,他定然花光银子,倾家荡产也要将这世上所有的蟹买了埋了。
谁也别吃。
可是这样有什么用?只是无端端的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发泄罢了。
世事就是个圆,就在周钊扳倒了户部两位大员后,在这场带着硝烟的战争中悄无声息存活下来的罗忠全用了几箱蟹子,搞掉了周钊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个孩子。
说世事不公,倒也无形之中有给有取。
周钊站在门前,迟迟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敲门进去。
他有些无法面对周瑶,就像是无法面对自己做了错事后的羞愧难当。
即便这件事情,好像同他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一样。
迟疑了半晌,他还是缓缓推门而入。
周钊慢步走过去,看见躺在床榻之上的人儿呼吸声极轻,好像完全的昏睡了过去。她的胸腔缓慢的起伏着,这是周钊唯一能感觉的到的她活着的信号。
他慢步走到了周瑶的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修长的手指将她额间凌乱的墨丝笼到了耳后,他清楚的看的周瑶枕上斑驳一片,心疼的皱了皱眉。
周钊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更害怕她醒来以后面对她无辜的双眼,但却也庆幸她安稳的睡着,以为这样自己就不用不知所措的的面对她的遗憾与难过。
说到底,这还是因为他。
好像自从七年前将周瑶收养了以后,她的人生中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不是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就是因为一丁点的错事被他责罚。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过分。
周瑶七岁那年刚入府的那日,江都城中满是阳春三月的花开盛遍,她发了整整一夜的高烧,周钊只是打发了大夫去象征性的敷衍瞧了瞧,听说后来她烧了整整一夜。
九岁那年,周瑶捧着一碗自己炖的鸡汤想要送去给得了伤风正难受的自己,却被自己一掌拍翻。
十二岁那年,得知自己睡眠浅,不知道她打哪儿听来的旁门左道,说是睡前用百合泡水均匀的洒在屋中会使人心神安宁有助安睡,她抱着一瓶百合守在院外冻了整整一个晚上,却没有被院外的守卫放进来。
十四岁那年的生辰,她做了一桌子的佳肴等着自己去赏脸用膳,可是等到菜凉的彻底,都没有等到自己。自己几乎从不同她在一张桌子上用膳,因为每次看见她,自己就会想起那日徐绍对着自己恶毒的诅咒,就会想起他背叛了他曾经的挚友导致了自己七岁那年记忆中同样的灭顶之灾。
她在自己身边,可真是活的好不容易。
这些年间,他每次面对她,心中总是会带着怜悯与恨的双重情绪。
人们总说,心疼是爱的开始。
可是,从前的周钊,从不这样认为。
他坚定不移的认为怜悯就是怜悯,可怜永远不会变成满心满眼的爱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钊发现怜悯之心好像对这个小姑娘完全都没有用,这个小姑娘,总是有磨不灭的意志力同他变着法的讨好,跟他作对。
讨好,然后作对。
打一巴掌给一把甜枣,然后再打一巴掌给一把甜枣。
周钊发现自己浑然被她牵着鼻子走。
真是奇怪,原来怜悯是会变成在意的,在意会慢慢的在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叹气一声,有些黯然的坐了下来。
“你叹什么气呀?”
少女紧接着叹了口气,讲话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沙哑不清。
周钊一愣,原来,她没有睡着。
也是,刚刚经历了这样事情的人,心得多大才能安然的入睡呢。
周钊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周瑶。
周钊不说话,周瑶也不说话,二人沉默的只能听的见彼此的呼吸声。
日光柔和,透过窗隙洒了进来,丝丝金线与光影交织缠绕,原本该是一个宁静美好的秋日。
可是现在却一团乱麻。
“你不要同晋宁作对。”周瑶忽然开口说道,“平日里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事情就这样急躁易怒不管不顾了起来呢?我所认识的周钊,是即便有着天大的事情,也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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