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可汗退屯铁山时,十数万铁骑只余了数万,自知已无力再和唐军作战,即派遣执失思力为使,入朝谢罪请降,表示愿举国内附。
皇上欣然应允,派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去突厥抚慰,又令李靖率兵接应。二月初,李靖引兵至白道与李绩会合,相与定谋,认为颉利可汗素来反复无常,今日虽败,但兵力尚多,此番遣使投降,乃是缓兵之计,实际欲图积蓄力量来年东山再起,今日不彻底根除,他日又是祸患。今唐俭在突厥,颉利懈而不备,如选精骑袭之,可一战而擒
于是李靖不顾副总管张公谨的反对,命李绩继后而行,自己亲率李琰、侯承远、独孤谋、秦怀玉、苏定方、张冲等骁将十数员,统飞骑千名,各备二十日口粮,连夜向铁山疾驰。颉利可汗见唐使前来抚慰,以为安然无事,未加戒备。
初八,李靖率飞骑在浓雾的掩护下长驱直入攻下颉利可汗的牙帐,颉利可汗猝不及防,惊慌西逃。
飞骑营自交战以来,无往不捷,士气激昂,一路追着颉利可汗猛进急驱,掩杀千里,所到之处,突厥军望风溃散,斩首突厥万余人,俘男女数万余众,缴获牛羊十数万头。
颉利可汗一败再败,仓皇由云中向西逃窜,欲投奔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途中遭遇任城王李道宗的大同军,一番激战后,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所擒。其余大酋长纷纷降唐,漠南之地尽归唐境。
四月,颉利可汗被解送长安,大唐举国振奋,听闻太上皇更是喜极而泣,特意将皇上、贵臣、诸王、王妃、公主等数十人召至凌烟阁,设宴庆祝。更亲自弹起了琵琶,皇上随乐起舞,一直欢庆至深夜。
至五月底,颉利可汗的残部除被誉为突厥第一智将的阿史那思摩仍率数千附离依仗地利继续辗转顽抗外,基本被肃清。
至此,曾拥控弦之士数十万,盛极一时的东^突^厥宣告灭亡,各族君长尊大唐皇帝李世民为“天可汗”,这位知人善任、勤政爱民的雄主将年轻的大唐帝国带入了全新的时代。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场上的故事却总是充满了传奇,从茫茫塞外传回千里之外的长安,更添了戏剧性,无论谁听了都会热血沸腾。
人们相互传颂,不厌其烦地讲述大唐“军神”李靖如何地奇谋百出;颉利可汗如何地狼狈逃窜;“智将”李绩在白道如何大挫突厥精兵;骁勇的飞骑如何地孤军深入、长驱千里,绘声绘色,彷佛人人都亲身经历了这场历史性的一役。
六月初,飞骑营奉旨班师回京。长安内外情绪沸腾,人们争相前往长安南门,想一睹这群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少年英杰的雄姿。南山马场内的侍女也被特准前往相迎。
朱雀大道两旁人影如织,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我与雨晴挤在人群中,紧盯着城门,心情复杂,欣喜之余更多的还是焦急,我想只要有亲人上了战场的,此刻都会是如此的心情。
伴随一通鼓角争鸣,大队人马策马列队,缓缓入城。
旌旗猎猎,白幡招展,飞骑营将士的头盔上都系着白色绢带,一袭墨甲在炎炎夏日下仍显沉重,神情更是冷凝,全无大捷凯旋的喜气。
一辆辆载着灵柩的马车紧随其后,接二连三从城门外驶入,这一刻,人群中的喧嚣声倏然而逝,南城霎那笼罩在一片死寂中,一股悲伤的情绪在寂静中开始暗暗涌动。
在传奇的故事中,永远只有振奋人心的情节,就连牺牲也只会让人觉得热血豪迈。直到此刻,人们才真正直面了传奇故事中的另一面,那灵柩中躺着的,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正值年少,他们满腔豪情,他们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化作了历史的尘埃随风消逝。
牺牲不管多么热血豪迈也总是悲壮的!
军士护送着灵柩从眼前缓缓而过,生者护卫死者,鲜明的对比下,更显悲怆。有人忍不住低低抽泣,更有人自发地跪地磕头,他们很清楚的知道,这群热血男儿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受东^突^厥的袭扰;他们可以扬眉吐气,以身为大唐子民而倍感自豪!
随着从城门驶入的载着灵柩的马车越来越多,人群中的哀伤气氛也越渐浓烈。雨晴面上的焦虑之色更重了,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视着从大道上经过的每一个军士,生怕错漏了张冲的身影。
焦虑也同样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定定地凝注着城门,心神无法安定。一次次希望过后,是一次次的失望,眼中已渐渐泛起了水雾。
恍惚之中,终于看到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徐徐出现在城门口。胯下的白马仍然神骏,身覆的银甲依旧耀眼,只是面上神采不再,满脸的落寞、憔悴,哀恸充斥着他原本灿如晨星的双眸,这实在不像一个胜利者应有的神情。
李琰无神地凝视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如一只孤雁,踽踽独飞于天际茫茫。
何曾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不觉然间凄恻心伤起来,忙挤出人群,远远跟随着他。
跟了不多久,李琰果然从朱雀大道拐进了另一条街道,他虽骑着马,但速度并不快。我一路跟随,转过街道,出了东城门,又走了很久,四下已是人烟绝迹。
前面有个小山坡,李琰突然策马加速,冲过了山坡,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坡后,我也加快脚步跑上了山坡。
登高而望,坡后是另一番奇景,平原野旷,景物芳菲,红的、白的、紫的野花镶在青草地上,如织似锦,空气中充满了甜醉的气息。
山坳里多了个人影,我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是谁,只能隐约辨出李琰正和那人说着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从一旁绕了过去,悄然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才看清另一个人原来是傅文,他手中提着一把铲子,身后有两个偌大的深坑,显然是刚刚挖好的。
李琰从纤离上解下一个包袱,捧在手中呆呆地凝注,眼中的哀色更深了。
从日悬中天到夕阳西斜,李琰的身形丝毫未动,彷佛已化身雕像,似乎就这样要站到天荒地老。
我望着他的凄凉背影,正自心伤,突然一只大手轻轻搭在我肩头,我惊了一跳,忙回了头,侯承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我心中一阵惊一阵喜,他也平安无事!
刚想开口说话,他向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不远处的李琰。我忙又将视线移了回去。
只见李琰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坛子,眼波瞬时又变得温柔无限,捧在手中轻抚了半晌,缓缓置入了坑中。
傅文往坑中填好土,竖好碑,虽看不清碑上刻着什么,但也约摸知道那乳白色的坛子中装的是骨灰。
是谁的骨灰呢?脑中倏然间掠过一个念头,心头一阵震颤,看李琰如此哀伤,莫非是…………邱思若?!
我带着疑惑回头望着侯承远,期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他心领神会,却没有回答,只是略显同情地看着李琰,轻轻摇头。
沉默,通常比语言更为真实。
我侧回头,紧紧捂着胸口,沉重的叹息,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风花一场空。你聪明绝顶、运筹帷幄,可曾料到四年心血会付之东流?此时此刻,你可有后悔当初?
李琰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墓碑,又伫立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取出绢帕,欲要掩嘴,手到半空却停了下来,咳嗽还未止住,又悄然将绢帕收入衣中。
我心中泛起了一阵苦痛,声闷剧烈,久咳不止,看来他的病又重了。
傅文神色悲痛,似乎心事如潮,几番犹豫后,忍不住上前劝道:“将军,斯人已逝,生者珍重,切不可如此折磨自己,您这样,邱小姐在九泉之下岂能心安?”
李琰弯腰咳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支起身子,勉强笑着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思若的死伤心?”
他凄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又道:“死,对于思若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方黄土隔断了万丈红尘,世间烦恼,岂不比那些早就该死,却不得不苟活于世的人来得幸运?”
傅文凄然地垂首地面,手中紧握着铲子,指节因用力已发白,手背已青筋暴起,似有满腔忧痛无处发泄,只能以此来抒发。
李琰的手轻抚过墓碑,温柔道:“思若,我本该留下来陪着你,可有些事情我还放心不下,你若泉下有知,奈何桥旁、忘川河畔,等我与你相会。”言罢,他开始卸除身上铠甲,每卸下一个部位,就扔进另一个坑中,直至全身卸完。
李琰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声叹息,唇角噙出浅浅笑意,伸手解开束发的白玉冠,抽出青霜割下一束头发,连同白玉冠一起投入了坑中。
我与侯承远不解地对望了一眼,不明白李琰此举是何用意,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军中之人向来视发如首,不敢轻易毁伤。
为生人立衣冠冢不管放诸何处,更是大大的不吉。
傅文的话一向不多,但此刻也不由显出震惊之色,开口问道:“将军此举何意?这件铠甲乃是皇上钦赐,为何弃之?”
李琰淡淡道:“大患已除,余愿已了,再不愿置身红尘是非之中,往日岁月都将随着这件承载昔日荣耀的铠甲葬入黄土。”
他侧头深深看了一眼傅文,忽而问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傅文不假思索,回道:“卑职十二岁起就跟着将军,差一个月又六天就整七年了。”
李琰微笑着道:“你记得很清楚,想必跟着我的日子确实无趣得很。”
他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整整七年了!人生在世,区区数十载光阴,转眼而逝,有多少个七年可以挥霍。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傅文猛然抬起头,动容道:“将军要我走?”
李琰沉默了半晌,长叹道:“你从军多年,凭你的本事,本不该只是个校尉,是我碍了你的前程。”
傅文大力摇头道:“卑职是自愿侍奉在将军左右的,况且功名也并非卑职所求。”
李琰道:“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离了我,你会快乐些。你若不愿从军,我可以托舅父为你置一份产业,娶一房媳妇,过些安乐日子,岂不是要比跟着我这个废人要好得多么?”
傅文“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黯然道:“卑职身受将军大恩,已决心以此生来报答将军的恩情。”
李琰淡淡道:“七年的光阴,不管是什么恩情,都该还尽了。”
傅文垂首凝注着地面,良久,才缓缓道:“将军可还记得与卑职初次见面的情景?”
李琰背负双手,眺望着远处,微微含首。
傅文凄然一笑,接着道:“卑职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武德六年,李大将军率军大破辅公佑,攻占丹阳。丹阳连年战乱,百姓本就食难果腹,又因协助辅公佑抵御唐军,在唐军攻占丹阳之后,日子就越发的难熬。虽然朝廷下令特赦了百姓,但管制丹阳的官员依然将丹阳百姓视作逆乱,经常克扣朝廷下拨的救济粮,有时候甚至故意不发。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一时间饿殍横野。我们村子日日有人饿死,不得已,娘只好带着我离开村子,四处乞食为生。因为长期吃不饱,娘很快就病倒了,我急得四处求医问药,怎奈身无分文,没有一位大夫肯为我娘治病。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情急之下竟然拦住了一队正好路过的军士,苦苦哀求他们施舍些银子。心善一些的对我视而不见,快速策马而过,凶恶的就挥起马鞭抽我,一面还大骂我是乱民贼子。只有将军愿意停下来,微笑地听我诉苦。那是我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见过的最真挚的笑容,没有厌恶,没有鄙视,也没有虚伪的怜悯,只有真诚的聆听,像寒冬里偶起的一缕和风,让我身心俱暖。您很耐心地听我诉说完,然后伸手去摸索身上的银两。”
说着,傅文忽然温暖地笑了起来,“可摸索了半晌,却没掏出一钱银子。”
李琰也展颜笑着道:“那是我今生做过的最缺体面的事,自那以后我都会随身带着一锭银子,因为这么丢脸的事经历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傅文沉默了一会,缓缓接着道:“我当时虽有些失望,但心情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好,我不知道是为何,可能是内心中太渴望遇到一个真诚的人。正当我打算离开时,您又突然叫住了我,我回身时正好看到您抽出刀,将一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凿了下来,递了给我。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宝石,当时我年纪虽小也没什么见识,可那颗宝石散发出的耀眼光芒连我都能觉出非比寻常。我大喜过望,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只一心想着娘的病有救了,连忙向您磕了个头,转身就跑了。”
李琰轻轻叹息道:“可那颗宝石还是没能救得你娘的性命。”
傅文的泪水似已在眼眶中打转,却含笑着摇头道:“我爹早逝,娘起早贪黑的给人做针绣养家,从未享过一天的福,本已是积劳成疾,又加上那次一病,就算是扁鹊再世也难治愈。虽然救不了她的性命,可是托了那颗宝石的福,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享了几个月衣食无忧的生活,那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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