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的尉迟度默默听着皇帝的话,俯身抬头,有些失神的看着皇帝面前凌乱的龙案,依然无言以对。他深知,皇帝所言,均是实情。
抬眼看了看龙袍已有些凌乱的年轻天子,这位在大魏宦海浮沉了数十载的老太尉眼中,浮现起了一丝疼惜。
在他看来,与此前被尔朱氏乱军杀死的先帝相比,今上这位倒也堪称雄主,虽是高丞相一手扶立,却不愿就此当个逍遥傀儡,一心只想着中兴大魏。
他登基不到两年,便用尽手段,先是收拢了南道诸州贵族及元氏旧党之心;后又为麻痹高氏,娶了高丞相长女立为国后,还效法汉末蜀废帝刘禅,忍辱奉高丞相为“相父”。接着又励精图治,改革军制、选任贤达……却怎奈此时高氏一族已然坐大,牢牢把控着北道三十余万鲜卑雄兵,始终让皇帝无法尽力施为。
一念及此,老太尉白眉一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然一声长叹,暗自摇头恨恨想到:与这位新帝比起来,这元氏皇族和那些八姓贵人的后代们,也着实不成气候。为祸天下近十年的六镇之乱刚刚结束,南道这些皇亲贵戚们,便又开始大肆兼并良田,为了“合法”的占有土地,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竟不惜假土匪之名,在去岁秋收时纵火焚田,让百姓无粮过冬,被迫卖身为奴,将百万亩肥田硬生生变成无主荒地,然后“合法”圈占。今年的济州灾变,便是因此而起!而当地官史,不是出身这些世家豪门,便是早与他们沆瀣一体!社稷危难之际,这些勋贵豪门个个鼠目寸光,不思体国报效,却如堤蚁硕鼠般疯狂噬咬着大魏的根基,生生葬送了本家性命不说,还在陛下最需助力的时候,给了高氏一个再次杀鸡骇猴,震慑帝党的机会!当真是国之大难,始于诸公!
那济州拓跋氏、崔氏等五族及大小四十九名官史,着实个个当诛!
想到这里,老太尉不禁满口钢牙咬碎,一双虎目恨意然然。
然而,他一个老头子,又能拿那些不成器的八姓子弟怎么办呢?总不能帮着高氏打压皇族吧?
“国事艰难啊……”良久,心念百转间,已年近八旬的尉迟公,不禁怆然神伤,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太尉?!”御座上的元修,见尉迟度有些神思恍惚,语有不满的唤道。
“哦!陛下恕罪——!”老太尉回过神来,语气有些萧索的道:“陛下实乃我大魏百年不遇的中兴之主,臣能在垂暮之年得以追随陛下,虽肝脑涂地,亦有何惧!”。
“哦?那不知太尉方才在想些什么,竟如此出神?”见尉迟度表了忠心,元修面上的神色好看了些。
“陛下,老臣是心疼陛下啊”,尉迟度看着阶上的年青皇帝,眼中竟有了泪花闪动。他深听了口气,缓缓道:“老臣知道,陛下为此战已尽卖皇产,内府又出了十余万贯贴补北伐用度,而此次老臣奉旨筹饷,亲眼见得了南道诸州贵戚过着何等奢靡的生活,可当老臣提出共慷国难之时,却竟无一人愿为江山社稷实心捐资。更有甚者,竟只认捐二百余贯,令老臣……令老臣自觉状如乞丐!不瞒陛下,老臣耗时四月,游说了百余家我鲜卑勋贵,才仅仅筹得饷银四万贯……”
说到此处,尉迟度已是语有哽咽,他颤颤的伏身跪下,叩首道:“陛下,请治老臣无能之罪!”
“混账!!”尉迟度话还没说完,元修已是暴怒的拨身而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几案,怒吼道:“这些混账东西!!!形势已危急至此,还不思体国报效!朕荣养他们有什么用?!这是要逼朕也学那高贼,大开杀戒吗?!”
说罢,暴怒的天子,抄起脚边的一只白玉笔筒,狠狠的砸在御阶之上。
那精美的白玉笔筒,瞬间碎成数块崩散开来,却仍是难消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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