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唐先生真正的“家属”没错了,不像之前那两位长辈,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什么时候可以做配型”。
陈硕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便掏出了钱包,说:“我结一下他的医药费吧。”
李医生回过神来,对他摆摆手:“不用,唐先生之前就给了我们一张卡,密码也给我们了,医药费我们就直接从里面划了,现在还够呢。”
陈硕一愣:“那钱没了怎么办?”
李医生顿了顿,说:“唐先生的意思是,钱不够了,就不用管他了。”
“……”
—
辛愿印象里的唐砚之,一直都是安静的,哪怕是大学时那个有些啰嗦的他,说再多的话也都是宛若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安静得像死去一般,连呼吸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依靠各种各样冷冰冰的仪器来维持生命。
生下孩子的他,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生存的根本,已然瘦得脱了形,躺在病床上宛若一张破败的纸片,身后垫着的枕头高得刺眼,单薄胸口看不到一丝起伏,脸庞是灰白的,仿佛体内鲜血流尽了一般的颜色。
如果不是林学婷在身后扶着,辛愿很可能就那样趔趄着倒在地上了。
她原本准备了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关于对不起和我爱你的话要说给他听,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连痛楚都无知无觉了。
她原本想一见面就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再也不松开手,哪怕他怨她骂她推开她,她也不会再让他有任何机会跑掉,可是他那样脆弱,可能一碰就会碎掉了。
最终她只是坐在他的床边,用颤抖得一塌糊涂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灰败干瘦的,没有一点温度的手。
那只手,瘦得摸起来硬邦邦的,却又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指甲个个青黑,有两三个还脱落了,只是没完全掉下来,微微掀着,夹着血肉模糊的痂,翻过来看手心,中间也印着一排深深的伤痕。
这是分娩时留下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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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医生说,他心脏羸弱,体力不足,分娩极为艰难,又不肯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扯着床单使劲,后来连扯床单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就只能紧紧地握着拳头榨干所有力气。原本嘴唇也是咬得鲜血淋漓的,只不过已经勉强长好了。
从他来到卫生院的那天起,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有时是在做B超的时候就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有时是在医生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就像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急得满头大汗,连声说着对不起。
他看起来实在太不正常,又总是独自一个人到院里来,怎么看怎么奇怪,其他医生都不敢接他,生怕出了什么事情承担不起。只有一位因为流产后宫体受损无法再生育的谭医生有些动摇,他当时便在那位医生面前跪下了——那样沉重的身体,没有扶着任何东西,就直直地跪下去了,口中不断地保证,出了事情他自己可以负责,不会有任何人过来找麻烦。
他当真是无路可走,以至于谭医生接下他之后,每回到医院来检查,他都会提着许多新鲜可口的饭菜来给加班的医生护士享用,却不愿意让别人搀扶一下他,生怕带来什么麻烦,连谭医生都不管他了。
本就是好生将养都弱不胜衣的身子,情绪看起来又不稳,战战兢兢地活了那么多日子,怎么扛得住那样凶险的分娩,两个孩子生下来后,他还来不及看一眼,便犯了剧烈的心绞痛,没了呼吸也失了心跳,抢救过来的这半个月,还是有好几次心跳停止,下体也时不时地漏血,可见腹痛应该是极厉害的,如果他有知觉的话。
林学婷已经听得面容纠结,辛愿更是面色灰白几近晕厥的模样,可她却还是觉得,李医生还有别的话要说。
终于,在辛愿的再三追问下,李医生拿了一张纸条给她:“这是唐先生写给我们的。”
辛愿急忙展开。
是他的字,依旧清隽整齐,字形却有些散了,写这张纸条的时候,他怕是连笔都有些握不稳了。
「如果我一直没有醒,麻烦你们替我联系13******捐献肾脏。
如果我死了,麻烦你们替我联系15******问她愿不愿意抚养孩子,不愿意的话,联系乐康福利院25*****,帮我把孩子送到那里;其他的器官也可以帮我捐献出去。」
“器官捐献同意书,还有一些必要的免责声明,唐先生也都已经交给我们了,”李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有些东西,是需要家属签名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看到面前的女人浑身都颤栗着,仿佛要把骨头都抖散一般的颤栗。
他刚想出言安慰,就见她的身体猝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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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那样轻描淡写地描述自己的死亡。连让孩子的母亲抚养孩子,都要问愿不愿意。
辛愿在昏迷中,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就是除夕夜那天。
他们一起去海边的广场看烟花,她哄骗着他许了愿,又哄骗着他把愿望说出来。
他很为难地看着她,说,别人不是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她笑眯眯地说,你的愿望不一样,你要说给我听,我帮你实现。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薄薄的嘴唇抿了又抿,浮动着温柔的水色:我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你能陪着他们,然后给他们取个名字。
他说的,仅仅是陪着孩子,不是陪着他。
她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陪着你。
可最终没有做到,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经历那样艰险痛苦的事情。
他向来求的极少,可细细数来,她一件也没有做到。
她只会抱怨他不肯相信她爱他,可她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安全感。
他对她的爱深入骨髓融入血肉,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是她太过贪婪,非要一个答案,是她逼得他卸下所有铠甲,只余软肋,最后再也无路可退。
梦醒时分,辛愿已是泪眼婆娑,跌跌撞撞地跑到他床边,千千万万遍地感谢上苍,他还没有走。
千言万语,她都没有颜面再说出口,只有颤抖得变了调的一句:砚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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