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条件有两个,一是登基后立她为后,二是除掉岁慈。
方法很简单,安排岁慈去刺杀她,让岁慈被埋伏好的侍卫擒住,当场诛杀,不留任何退路,这样既能挑起陈国与南诏的矛盾,又能叫对他忠心耿耿的死士物尽其用,简直是一箭双雕。
对于怀安郡主的计划,谢长夜没有异议,只是似笑非笑道:“区区一个死士也劳郡主这般算计?”
怀安郡主也跟着笑了:“防患于未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要扼杀掉。”
这场交易,其实就是对谢长夜的考验,两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所以他放弃了岁慈也在怀安郡主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一切,都被顺着河流潜入宫里活水湖中的衡听到了。
他上一次消失也是因为谢长夜,那天在客栈若不是他恰巧出去,早被谢长夜派去的杀手乱剑刺死,抬到荒郊埋了。
谢长夜那个人实在太可怕,衡不放心岁慈,便一直暗中跟着她,想默默地保护她。
从南诏跟到陈国,他穿过了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锲而不舍,却终是没有白走一趟,及时救了岁慈一命!
而岁慈,在听了来龙去脉后,手脚一阵阵冰冷,也终于在这时明白,为何临行前,公子会问她:“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呢?”
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全身而退。
(五)
衡说,要岁慈跟他走,远离纷扰,海阔天空,为自己活一次。
但岁慈不肯走,她还是选择回到谢长夜身边,即使等待她的是刀山火海。
有些人的命注定就不属于自己,在公子从雪地里救出她时,她的命就已经是他的了。
她追随他这么多年,始终执拗地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他对她是有一丝丝不同的。
她想赌一赌。
在前往驿馆的一路上,岁慈听到百姓都在议论。
行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陈国国王焦头烂额,极力撇清。
岁慈这才知道,那夜没有了她的计划却依旧完满,谢长夜早做准备,将所有可能都算到了,如果她没有出现,那么提前安排的另外一个死士就会出来,替代她完成任务。
岁慈混于人群中,在城楼底下看见了行刺失败的那个“倒霉蛋”,他的身体被桅杆穿透,血淋淋地挂在风中。
和衡说的结局一模一样。
假使不是衡的阻止,挂在上面的早就是自己了吧。
不知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岁慈摸进驿馆,不出意料地见到了谢长夜。
“回来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依旧在灯下研读地形图。
淡淡的语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岁慈一怔,紧接着却是沉默。
他们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揭破。
在岁慈没有出现的那晚,谢长夜接到一封密函,索性配合她的消失,将计就计,对怀安郡主说计划改变,她的用处不仅仅是刺杀陈国国王。
她将代替怀安郡主,远嫁大渝,进行和亲。
密函上所报,便是大渝使臣来南诏,替汗王求赐郡王府千金的消息。
届时运作之下,谢长夜将不仅多了郡王府的势力,还将通过岁慈与大渝牵线,得到大渝的支持,这其中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岁慈会不会回来。
但显然,这从没在谢长夜的考虑之中,因为他算准了她会回来,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
直到这时,岁慈才真正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凉,她彻底赌错了,她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她与那些死士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她更温顺,更忠心,更会心甘情愿地去卖命,并且永远不会背叛她的公子。
想通了这点后,岁慈对谢长夜的一颗心终于死了,这世上大概只有衡,只有那个心思至纯的少年,不会利用算计她,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他还说要带她走,去寻找他们希冀的自由和天空,但那片天,她此生应该是看不到了。
她只盼衡能带着他们的心愿,海阔天空,不负毕生信仰。
(六)
远赴大渝前,谢长夜见了岁慈最后一次,看着那双空如死灰的眼眸,他心头一悸,竟有种冲动想拥她入怀。
“你……恨不恨我?”
岁慈摇头,眼底再无一丝波澜,温顺而疏离。
那陌生的疏离终叫谢长夜有些慌了,他忍不住伸出手:“阿慈,大局一定,我必将你从那苦寒之地接回来……”
岁慈退后一步,垂首不语,姿态恭敬。
她太清楚,等到她没有利用价值的一天,她很可能突然“暴毙”,公子大抵会接回她的骨灰,撒在陈国故土,也算主仆一场,没有亏待她了。
果然,谢长夜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轻拈起一颗药丸。
“那把这个吃了吧。”
岁慈看了一眼,默默接过,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这叫寒玉蛊,若没有定期服用解药,寄主的五脏六腑将被体内的寒虫冰冻起来,手脚僵硬,无知无觉地停止呼吸,成为一具冰封的尸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谢长夜淡淡的描述中,岁慈仍煞白了一张脸,那个声音却陡然一厉,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
“上次你因何消失,我不去追究,但同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出发那天,谢长夜与怀安郡主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送亲队伍如一条长龙般蜿蜒而去。
那马车上坐着自小跟他颠沛流离,一路追随长大的姑娘,他说过终有一天要带她回到故乡,再不受一点儿苦。
她从前很信他,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愿意相信,但没关系,即便她不知,天知,地知,他知,足矣。
大风猎猎,谢长夜衣袂飞扬,一旁的怀安郡主紧盯着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怎么,舍不得?”
“舍得舍得……”谢长夜也跟着笑,唇边低喃着,“有舍才有得。”
他一只手伸向半空,五指朝下,缓缓并拢,一字一句飘入风中,不知是说给怀安郡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从来舍不下的只有皇图霸业,无限江山。”
寒风刺骨,漫天雪花纷飞,送亲的队伍在行进了两个月后,终是抵达大渝边境,只要再过了那片结了厚厚冰层的湖泊,就能进入大渝都城。
马车里,岁慈粉面红妆,穿着鲜艳的嫁衣,就像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娃娃。
这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除了经过山川河流时,她会掀开车帘,不由自主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想着衡如今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是否还在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天空……
她想起当年在漫天星野下,他们彻夜长谈,说着彼此的希冀,对未来充满憧憬。
那大概是她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咔嚓”一声,岁慈回过神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着那越来越大的“咔嚓”声,冰湖上一路随行的队伍也纷纷感觉到了,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看,冰层在裂开!”
轰然一声,冰屑横飞间,一道银光破冰而出,湖水瞬间涌上!
人仰马翻,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喊中,岁慈的马车跌入破开的冰洞里,湖水扑鼻灌来,一双手紧紧抱住她,带着她潜入湖底,刹那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深不见底的湖水下,岁慈又摸到了那熟悉的鱼鳞,她颤着身子,在无边的黑暗中抱紧那个少年,再也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衡,是她的衡。
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从南诏跟到大渝,突破重重险阻,破冰而出,如神祇般降临在她面前,点燃了她枯槁般的一颗心。
如果说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就是他,这一次,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了。
(七)
仿佛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机会,前尘往事皆如梦幻泡影,岁慈决定像衡说的一样,为自己活一次。
她跟着衡去了一处山谷,那里的天很蓝、水很清,却寂静得空无一人。
衡拉着她的手仰望长空,眸中依旧是深深的眷恋与向往。
他说,这是他的家乡,赤羽鱼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千百年以前,这里还十分热闹,那时他们一族还没有被剥夺翅膀,还能自由自在地翱翔蓝天。
但神灵夺去他们的羽翼后,这里就迅速衰败下来,有族人不辞辛苦地去往蓬莱仙境,想求得神灵的谅解,重赐赤羽给他们,可统统没有用,赤羽鱼人一族再也不能飞翔了,从此彻底与天空告别,只能仰头悲鸣,在梦中徜徉天际。
岁慈静静地听着,和衡依偎在一起,久久没有说话。
她手心冰凉,越发地怕冷了,但她没有告诉衡,她知道,这是她体内的寒玉蛊发作了。
如果不回去找公子拿解药,她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更清楚,一旦回去,她就再也挣脱不出来了,她将失去自由,失去衡。
所以,她宁愿用剩下的生命陪伴着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安详地死去。
但死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
而与此同时,南诏国,漓城。
在得知王妃中途被劫的消息后,谢长夜几乎将银牙咬碎:“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他没有想到,事情的演变会一次次超出他的预计,倘若岁慈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她就会发现,一切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他与怀安郡主周旋,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想要保全她的。
行刺一事,他表面答应郡主,定下置岁慈于死地的计划,但实际上,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若不“死”,怀安郡主如何安心放过她?用来替代岁慈的那具易容尸体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让岁慈代替郡主去和亲,也是绝境之下的将计就计,其实就算她没有中途被劫走,他也早就安排了人将她替换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龙转凤”,避开怀安郡主的耳目。
城楼上一番对话也是一半野心一半做戏,不过是为了骗过怀安郡主,那样精明的女人,连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愿放过,他又怎敢在大局未定之前行错一步。
可简直是天意弄人,他精心筹划,岁慈却偏偏没有一次能走到那一步,亲眼看到他后半截的安排。
他喂她寒玉蛊,不是想控制她,只是害怕她会像上次一样,消失不见。
在看到她疏离的眼神后,他已经不确定,这一次,她还会不会回来?
所以他宁愿以这种方式,强硬地留住她,待到大局定下后,他就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她跟着他在南诏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步步为营,好不容易看到胜利的曙光,她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忍呢?
“阿慈,你会回来的对吧,即便是为了解药……”轻声呢喃着,谢长夜疲倦地闭上了眼眸。
他还不知道,世上不是每件事他都能算透的,更不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八)
“没有水,他会死;没有我,他会悲伤;但没有天空,他……就不是他了。”
沅水之畔,岁慈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心中所求。
她想用余下的生命,为衡做出一对翅膀,一对能真正翱翔天际的翅膀,实现衡和赤羽一族千百年来的追寻。
长老唏嘘不已,叹息着,便动身去了一趟北伏天,拿到了青鸾帝君青羽农的两片羽毛。
将羽毛交给岁慈后,长老有些迟疑:“岁慈姑娘,你……当真不后悔?”
她将借助这两片灵羽,以耗损心头血的方式,绣出一对翅膀,当赤羽绣成的那一天,她的生命也将到尽头了。
岁慈摇摇头,脸色苍白:“本来也活不了多久,倒不如成全衡的向往……”
海阔天空,看长风掠过浮云,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吧。
能和衡自由地飞翔一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谢长夜来到沅水之畔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千方百计才查到岁慈曾来过这儿,可当他知道她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怎样的所求时,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长老拄着拐杖,抬头望了望天,叹息道:“算算日子,衡的翅膀应当绣好了……”
当神巫族的长老带着谢长夜终于到达那片山谷时,恰看见一双赤羽飞过他们的眼前。
适时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笼罩着天地,风声飒飒,一草一木都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赤羽银尾的少年,银发如瀑,张开双翅,背着衣袂飞扬的岁慈,在风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他们笑得那样欢快,交叠的身影在霞光中朦胧柔和,震撼莫名,而又美得像个梦。
谢长夜怔怔地仰头,望着长空里的那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想奔上前,却终是无力地跌跪在地,滴答一声,水雾模糊了眼前。
他……他还是来晚了吗?
她宁愿变成一具冰封的尸体,也不愿再回到他的身旁。他以为他算无遗漏,处处为她安排好了后路,但恍然间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世上万物皆可算,唯有人心,是不能用来这样算的。
天地为盘,苍生为棋,他什么都能赌,就是不该拿心头之爱赌上。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星野下,他在暗处听到的那番对话,一个要自由,一个要天空,那么他呢?
他殚精竭虑一世,兜兜转转,到头来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风吹山谷,白云浮衣。
坐在衡背上的岁慈,感觉到身体渐渐冰冷,浓重的疲倦向她袭来,她缓缓将脸颊贴近了衡的背,唇边含笑,似乎就要这样睡去。
而全然不知的衡依旧兴奋着,摆动着闪闪发光的鱼尾,展开双翅,带着岁慈飞过了那轮金黄的夕阳。
霞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长风掠过衣袂,发丝飞扬,离头顶那片苍穹越来越近,就像衡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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