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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夜时欢5

(四)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看朝阳升起,望繁星满天,赵灵修在山间与浮晴共度了半个月后,身体开始有反应了。

是之前留下的病根,只有好好养着才不会复发,晋阳王府有专门的药供给他,他离不开那里。

于是在又一次手脚发冷、浑身颤抖,即使被浮晴紧紧搂住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赵灵修知道梦要醒了。

他哆嗦着抬起头,苍白着脸,语不成句:“浮晴,让……让我……回去吧。”

火堆旁,浮晴满脸泪痕,抱住他的手又紧了紧,摇摇头:“不,灵修哥哥你别走,我会想到办法治好你的,我们回菩提山吧,师父在那里留下了不少灵丹妙药,一定能彻底医治你的病,你相信我……”

说着浮晴摸向腰间的瓷瓶,那是她从菩提山带出来的各种救命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这一回,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瓷瓶早已空空如也,再多的药也填不满赵灵修日渐孱弱的身体。

浮晴有些慌乱,泪水簌簌而下:“没了,药没了……”

她把赵灵修搂得更紧了,深吸口气,发颤的声音带了丝急迫:“灵修哥哥,我们明天就动身,明天阿龙载我们离开,我们回菩提山,对,回菩提山……”

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浮晴在他头顶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赵灵修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都不忍开口:“浮……浮晴,你听我说,没用的,我的药只有晋阳王府有……”

他心底无比清楚,早在很久以前他便由不得自己了,一只牵线木偶即使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纵然回了菩提山又能怎么样呢?有太多事情浮晴永远不会明白,她是山间的精灵,天真到不食人间烟火,永不知道—

他注定是逃不脱晋阳王府的,或者说,是逃不脱自己的宿命。

巨蟒载着两个人很快动身,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赵灵修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差到浮晴都要割开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是的,浮晴从小就是被药材浸泡长大的,任何灵丹妙药大概都没有她的血滋补,可赵灵修的身体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最后浮晴支撑不住,虚弱地一头栽倒在了巨蟒身上。

她醒来后,赵灵修第一次冲她发了火。

“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何苦强行喂我?

“你有多少血?你能喂我一辈子吗?别天真了,我的身体只有王府才能源源不断地滋补。

“你以为回到菩提山就能安枕无忧吗?你知道王府和将军府的势力有多大吗?我们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情,你根本不会懂,我的命运从出生那天就已经被注定。

“山里的半年只是我偷来的时光,如果那时没有离开,说不定不久你和师父就会遇到危险,你从来不曾真正见识过晋阳王府的行事风格,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师父的星盘不是已经算到了吗?他不是叫你别下山吗?是我不该,当年不该向你轻许承诺,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由着性子来,挽住什么就能是一辈子,是我错了。

“你快送我回去吧,别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记住你师父的话,不要下山,不要再来找我,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这是赵灵修病情发作之后,撑着孱弱的身子,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决绝而又不留余地,是无数个日夜的辗转深思。

他多么清楚,浮晴在王府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是他入了魔障,又一次可耻地没有拒绝,他总是贪恋那一点点自由与温暖,但却很快又会如梦初醒,知道一切该回到原点。

远处有猎犬的声响传来,大队人马在丛林间若隐若现,是晋阳王府的追兵赶到了!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追来?”浮晴回首,脸色大变。

巨蟒一直将痕迹掩饰得很好,但她不会知道,他们走了一路,赵灵修便留了一路的记号。

他腰带上的檀木串珠能散发出特殊的香味,一路行来,两百零九颗串珠被他一一撒落,王府经过训练的猎犬一闻便能循迹找来。

举起如今只剩下不到十颗串珠的腰带,赵灵修一时不忍对上浮晴难以置信的目光,于是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浮晴,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我自己能摆脱……早已注定的宿命。”

(五)第二次伸手,你会拒绝吗

浮晴觉得,赵灵修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太一样了,她不知道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只知道,从前的灵修哥哥,是永远不会把她推开的。

所以当追兵越来越近,赵灵修不断催促她离开时,浮晴眼里委屈地泛起了泪光。

赵灵修不忍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脸色苍白地从巨蟒身上滑下,按住胸口喘着气地去推蛇尾。

“阿龙,快,快带着浮晴走,不然被抓到了就完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颇通人性的巨蟒仰头晃了晃,不顾浮晴的泪如雨下,摆尾扫过林间,带着小主人乘风离去。

“灵修哥哥!”

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长空,当蟒背上的那点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在眼前时,赵灵修才按着胸口,双腿一软,无力地跌跪在地。

身后是越发靠近的猎犬声,晋阳王府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他没有勇气挣脱,终究是亲手把自己又送了回去。

比起浮晴的天真无畏,有时候他真痛恨自己的太过清醒,或者说是……太过懦弱。

长风拂过衣袂发梢,一低头,泪水坠入泥土,转瞬即逝。

再见了,我的龙女,只愿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再也不要卷进这肮脏俗世,能在山间自由自在,平安喜乐到老。

赵灵修被带回了晋阳王府,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来看他的老王妃泪眼蒙胧,握住儿子的手心疼不已。

“才多长时间,人就瘦了一大圈,还不知道大婚那日能不能挺住……”

因上次的意外,将军府的那位掌上明珠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昏死过去后躺在床上也是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和赵灵修的身体都养好后,两个人便会在来年开春再次举办婚礼,晋阳王府也将正式把准王妃迎入门。

这是当今圣上钦赐的一桩姻缘,谁也不可能改变,赵灵修形容枯槁,唯一所求的大概只是—

“父王能不能放过……浮晴?”

面对整个王府里他唯一还怀有感情的生母,赵灵修语带哀求,王妃却拭了拭泪,黯然道:“你知道的,你父王做的决定,我从来是插不上话的,你只能祈求那位姑娘,别再犯傻,自投罗网了……”

赵灵修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着床头一动不动,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半天没有说话。

他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种痛刻入骨髓,他不希望浮晴万劫不复,这种事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但也许老天最爱瞧见些悲欢离合,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赵灵修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床头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道身影纤秀依旧,熟悉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他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惊呼出口:“浮晴!”

有泪水落在他手背上,少女长睫微颤,是他从未见过的楚楚可怜:“灵修哥哥,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你,阿龙不准我来,我就和它生气绝食,它也是拿我没办法的。

“我在菩提山炼制了十余种药,这回全都带来了,你信我,一定会有用的。

“师父的星算盘也有不准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地重新推算,可我的星算盘大概也坏了,所以我把它扔了……

“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灵修哥哥,你能跟我走吗?”

如果一个姑娘第二次向你伸手,问你跟不跟她走,你会忍心拒绝吗?

这像梦一般的场景就活生生发生在赵灵修眼前,他颤抖着身子坐起,望向月光中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有什么翻天覆地般涌上胸口,叫他泪水滚滚而落。

但他连抱一抱眼前心爱的姑娘都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狠狠地推开她,嘶哑了喉咙:

“你快走,府里有埋伏,就等着你和阿龙自投罗网呢,我说了要你别再下山,你怎么这样傻呀?”

(六)星盘上,显示的只有死路一条

赵灵修没有骗浮晴,当巨蟒背负着他们游弋到院中时,警铃大作,灯火通明,埋伏好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

赵灵修伸手去推浮晴:“快放下我,快走!”

浮晴摇头,伏身贴在巨蟒背上,泪水伴着轻抚,是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好阿龙,全靠你了,带我们冲出去吧。”

巨蟒昂头摆尾,吐着猩红的蛇芯,在如雨飞箭中搅起一院狂风。

却是屋顶上忽然拥出大批侍卫,从四面八方手持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成掎角之势,将扭动的巨蟒整个罩住。

网上有特制的药粉,即使是再强悍的飞禽走兽也敌不过,巨蟒躁动不安,在网里拼命挣扎着,却力不从心,身子很快瘫软下去。

浮晴在蟒背上慌了神:“阿龙,阿龙!”

一声浑重的长笑由远至近,是这场瓮中捉鳖的策划者——晋阳王赶到了。

他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在众侍卫的簇拥下,眸中精光大射:“妖女,凭你有怎样的本事,也难逃过我晋阳王府的天罗地网!”

没有人比赵灵修更了解他父王的手段,网中的他手脚发冷,终是在蟒背上绝望地闭上了双眸。

冷风呼啸,不知不觉,寒冬竟然已经悄然来临。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早到赵灵修望向窗外时,长睫微颤,都不由得有些恍惚。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披着斗篷,提着灯盏,在地牢里见了浮晴一面。

晋阳王没有立刻处死浮晴与阿龙,不是他仁慈,而是他想将他们的死发挥最大的作用—

祭天祈福,扬声立威,在春暖花开的那场大婚上,震慑满朝。

这是晋阳王府的意思,也是大将军府的意思,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仅一手促成了两家的联姻,更一手催发了两家的狼子野心。

当声威到达顶点时,宫墙之内将掀起一股狂风骤雨,白雪被鲜血染红,皇城的天都要变了。

但这些暗潮翻涌的谋划并不是赵灵修最关心的,他唯一关心的只是地牢里那个本该自由奔跑在山间,却因他而深困囚笼的少女。

如果说多年来他早已被驯化,一颗心麻木苍凉,深深臣服于自己的宿命,那么这一回,他想试着反抗一下,即便如蚍蜉撼树,铤而走险,也要为了心爱的姑娘不惜一试。

“浮晴,你的星算盘是如何预言的?”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赵灵修带去的那盏灯是唯一的光源,映亮了四目相对的两张脸。

他幽幽问起,角落里的少女却恍若未闻,抿紧唇不发一言,直到他漆黑的双眸望到她受不了了,她才闷闷开口:“是个死劫。”

遇上他,沾染他,下山找他,每一次推算的星盘上,显示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不怕,我不能没有灵修哥哥,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我多么想做灵修哥哥的妻子啊,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如果不能嫁给灵修哥哥,孤零零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摇曳的灯火下,两条泪痕漫过浮晴的脸颊,她纤秀的身子微微颤动着,如瀑的长发包裹着肩头,仿如暗夜中受伤的精灵,赵灵修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将她一把扯入了怀中。

浮晴的脑袋撞上了赵灵修的胸膛,那里跳动的一颗心温热而深情,一下又一下,模糊了浮晴的视线。

喉头滚动,赵灵修轻抚过浮晴的长发,一字一句都从唇齿间溢出:“傻姑娘,别哭,听灵修哥哥说……”

“不管星算盘上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纵然是个死局,我也一定要让它绝处逢生!”

(七)为自己活一次,死在心爱的姑娘身旁

地牢一别后,赵灵修再也没有去看过浮晴。

他身子一天天好转,表现得也是一天比一天顺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晋阳王妃只当他想开,握住儿子的手,喜极而泣,却没有发现,深藏在他眼底的那抹冰冷。

赵灵修开始经常出入将军府,隔着一道屏风问候他的未婚妻,温言软语,常常讨得那位大小姐心花怒放。

见此情景,不管是晋阳王,还是大将军,都满意地点头,渐渐放下心来。

慢慢地,他们商讨一些重大事情时,也会让赵灵修参与,毕竟马上就要亲上加亲,即便是两只狡猾谨慎的老狐狸,面对自己的儿子与女婿时,推心置腹也不算过分。

就这样,冰雪消融,初春的脚步慢慢来临。

赵灵修手持令牌,再一次踏入了关押浮晴的地牢—

而这一回,晋阳王与王妃俱不在府上,或者说,连同朝中百官,都一起陪着陛下去了皇家狩猎场,赵灵修以身体不适为由,中途打道回了府。

换作从前,晋阳王一定没这么好说话,但今时不同往日,马车上,他也只是让赵灵修吃了一颗药,便放心地让他离去。

“修儿莫怪父王谨慎,多吃点儿药总是保险些。”

赵灵修面上温顺,策马而去时,心中却冷笑不已。

他精明一世的父王错了,如果一个人蓄意已久地想要反抗,那是什么药都再也无法控制的了。

他从前安于宿命,如今才知道,没有自由与爱人,单单留条命有何意思?

他的命,他不稀罕了,自古以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地牢里,当浮晴见到赵灵修时,身子一颤,恍如隔世。

但赵灵修却没那么多时间向她解释了,只是一边将身上的披风脱给她,一边在她耳边简明扼要道:“等下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跟着我,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说着他已经推开地牢的门,对守卫一亮令牌,面色淡淡道:“父王要我把人带走,他另有安置。”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王府,直到巨蟒背负着二人行到城郊时,浮晴仍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像场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的梦。

但赵灵修却是松了口气,一拂袖,望向长空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放心,我在狩猎场送了一份大礼给他们,一时半会儿他们是回不来的……”

两只老狐狸不是想要龙椅吗?他便助他们一臂之力,把处心积虑搜罗来的证据塞入了陛下的马鞍中。

当然,他这点儿小伎俩是不足以扳倒他们的,但足以给陛下敲响警钟,让两只老狐狸惹上麻烦,焦头烂额之下,无暇分身去顾及逃脱在外的浮晴,为他的救人计划争取一点儿宝贵的时间。

而这些已经足够了,足够保证他的姑娘安全无虞。

“那灵修哥哥呢,你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不再回王府了?”

浮晴听得心潮起伏,拉住赵灵修的衣袖,眸光饱含期待。

赵灵修揽她入怀,深情一叹:“不回去了,天高海阔,我终是自由了。”

浮晴一愣,紧接着一声欢呼,勾住赵灵修的脖颈,欣喜得像个孩子一般。

巨蟒也兴奋地游弋着,在初春的草木清香中,奔向家的方向。

赵灵修紧紧抱住浮晴,望向远方,悄然湿了眼眶。

他在两只老狐狸那儿伪装了那么久,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只是为了这一天。

红丸为毒,白丸为解,他的乖巧让他每次都能多讨要一些白丸,少吃一些红丸,那些多出来的便被他偷偷藏起,积少成多中,终是能够他挥霍一段无人打扰的好时光。

带出来的白丸能维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一方广阔天地,死在心爱的姑娘身旁。

当然,在此之前,有个秘密他不能带到黄泉之下,一定要对浮晴说了。

(八)以山神为媒,以天地为聘,拜堂成亲,正式结为夫妻

春去夏至,晋阳王府的人果然没有找来,皇城的那些纷纷扰扰,赵灵修大概能猜测到,但他不去想,他只知道,与世隔绝的菩提山里,他与浮晴过了四个月很快乐的日子。

他们以山神为媒,以天地为聘,拜堂成亲,正式结为夫妻。

但快乐生活的背后,是赵灵修日渐虚弱的身体,浮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每天都在笑,她只当他的身体在王府里彻底调养好了。

当山中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浮晴怀孕了,赵灵修抱着她在溪边转圈,笑声传遍了整个山谷。

他们依偎在巨蟒身上,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去到山顶,一同看飞鸟相还,夕阳漫天。

赵灵修多么希望时光能慢点儿,再慢点儿,但当最后一颗药也没了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他大概……看不到孩子的出生了。

那是山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赵灵修穿戴整齐,早早便叫醒了浮晴。

“今天不看夕阳,我们去看日出,你说好不好?”

浮晴睡眼蒙胧地点头,赵灵修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抱上了巨蟒的背。

一路上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怕她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温柔地和她絮絮叨叨。

前一夜的果子酒中,他放了不少“料”,足以保证浮晴到了山顶都晕晕乎乎,但一路上又都能听明白他的话。

这样的情景最适合告别,以及……倾吐深埋心底的那个秘密。

“有件事我是骗了你的,我不想带到黄泉之下,也不想让你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怀里的浮晴颤了颤,想睁开眼皮,却又无力动弹。赵灵修将她又裹了裹,深吸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不是生病失忆了,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更不愿相信……”

“其实真正的赵灵修……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他的双生弟弟,从出生起就被藏在王府,不为人所知的‘煞星’,赵灵甫。”

是怎样一段往事呢?赵灵修,不,赵灵甫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像场梦,一场噩梦。

同时出生的两兄弟,命运却是天壤之别,只因当年算命的一句“天生煞星,克六族至亲”,便让他的生父晋阳王动了想要掐死他的念头,如果不是他的母亲——晋阳王妃极力阻止,恐怕他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当然,即便后来活了下来,却也活得像个影子,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影子。

他是晋阳王府最大的忌讳,连他的亲生哥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小时候两个人不小心在假山下撞上时,还将不知情的赵灵修吓了一跳。

那次不小心,让他挨了父王好一顿鞭笞,在父王心中,他只有一个儿子,而他,是早该被掐死的祸害。

这样的命运他原本以为会是一辈子,但他没有想到,哥哥赵灵修,在失踪半年回来后,掀起了王府的轩然大波—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一个求而不得的姑娘。

那时晋阳王府已经有意与大将军府联姻,是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即使是晋阳王最疼爱的大儿子,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于是赵灵修心如死灰,一病不起。

他病得很厉害,厉害到赵灵甫都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第一次,他对这个从小众星捧月的哥哥,生出的不是羡慕,而是同情。

他去求母亲,冒着被惩罚的危险,悄悄摸入了哥哥的房间。

那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昏睡在帘幔间,嘴里不停念着胡话,他凑近,只听到了:“浮晴,浮晴……”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能让哥哥心心念念至此?

好奇与心驰神往是从那时候就种下了,他那时天真地以为,哥哥最后总是能反抗成功的,能娶回自己心爱的姑娘,让他也远远瞧上一眼。

但他错了,他低估了父王的铁石心肠,也低估了哥哥的决绝。

赵灵修在寻常的一天走了,带着满腔遗恨,离开了这个身不由己的世间。

他哭了一宿,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直到那时才骇然发觉,连哥哥都反抗不了自己的宿命,他又能如何呢?

父王找到他,第一次露出不是厌恶的神情,而是种让他毛骨悚然的笑意,他说:“修儿,从今天起,你便是父王的修儿了。”

他很害怕,但他想到了哥哥的结局,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带着满心悲凉与认命,他被从暗处提到明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哥哥的替身,穿上喜服,从此像只牵线木偶,注定以“赵灵修”的身份,走完自己终将受囚的一生—

可是,大婚上,浮晴出现了,乘巨蟒而来,一袭杏黄衫子,哥哥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浮晴出现了。

她向他伸出手,问他:“你愿意跟我走吗?”

(九)以他的死换她的生

“我那时像受了蛊惑一般,情不自禁,你就像道突然出现的火光,让我拼着被烧尽的危险也想要去追逐……”

山顶上,有金灿的朝阳一点点升起,云海翻涌,赵灵甫抱着泪流满面却无力动弹的浮晴,痴痴看着,唇角微扬。

“说到底,我是太贪心了吧。”

做了晋阳王府二十年见不得光的影子,看见一点点温暖与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用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贪恋地沉浸在梦中,自欺欺人地不愿醒来。

但梦终究只是梦,后来日渐孱弱的身体到底无情地唤醒了他,不是什么遗留下来的病根,而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晋阳王下了奇毒。

为了控制一只听话的木偶,总是需要用点儿手段的,而对于他这个早该被掐死、天生克六族至亲的“煞星”,晋阳王是没有任何怜惜与不忍的。

“我一直懦弱地活着,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外面的一方天地是多么广阔……”

他也奢望过海阔天空的那种生活,但心底终究太清醒,如果不是父王对他一再相逼,甚至想要浮晴的命,他也许还不一定会下定决心,走上一条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路。

“从初春到深秋,有妻有家的一段美好时光,多么划算啊,我已经很知足了。”

山风掠过长空,吹动着赵灵甫的衣袂发梢,他低头为怀中的浮晴拂去泪痕,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

“而我最庆幸的是,你的星算盘,终究被改变了……”

死局逢生,以他的死换她的生,从此菩提山中,他的龙女,能如他所祈愿的那般,驭蟒自由行在天地间,同他们的孩子,平安喜乐到老。

真是……再划算不过,再圆满不过。

“唯一遗憾的是,你能叫我一声灵甫哥哥……就好了。”

风掠山岚,灿烂的朝阳下,赵灵甫仰头痴痴地望着,鲜血一点点漫过唇边,落至浮晴泪湿的长睫上。

千魅洲之玉面

如果深爱的人变了模样,变了身份,不再用曾经深情款款的那张脸对你微笑,你还能认出来吗?沧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过外面的皮囊,触摸到里面的灵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颗心?

(一)天大地大,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去哪里

晨风徐来,柳枝拂动,一夜的春雨柔柔地润了大地,远处山峦翠峰,裹上一层清新的湿意,白云高卧,鸟儿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

山谷间,荀连裹着一袭黑斗篷,疾走几步后,终是忍不住回过身:“你还要这般跟我到几时?”

他身后还穿着脏兮兮的红嫁衣的锦烟,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不自觉地就低了头,嗫嚅道:“可……可我没地方去了……”

荀连的脸遮在面罩里,看不出是何神态,只露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你不是琅山蝶族吗?回你的琅山去,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云岭,那儿终年积雪,万丈寒冰,跟着我保不齐活活冻死你!”

风声飒飒,吹得嫁衣飘扬,锦烟被喝得后退一步,抬头间红了眼圈:“不,我不能回去,我已经回不去了,从替小姐出嫁的那天起,他们就不想让我活着回琅山了……”

发颤的泣声中,荀连一怔,眸光变得复杂起来,周遭寂寂,山谷风吹,半晌,他一声叹息,转过了黑斗篷。

锦烟是被荀连从大火里救下的,彼时她正要被活活烧了来为她的“夫君”殉葬。

她的“夫君”是狼族少主,身份尊贵,可惜生来却是个病秧子,都没撑到婚礼举行的一天就去了,那原本和他订下婚约的二小姐怎肯嫁过去殉葬,于是哭哭闹闹中,便有了“替嫁”一说。

一场纷扰里,锦烟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

她以蝶王“干女儿”的名义,被套上嫁衣,堵住嘴,捆绑着,连同几大箱价值不菲的嫁妆,被一起抬到狼族,命如草芥地替二小姐“消难”。

架起的火堆上,烈焰熊熊燃起,锦烟惊恐地瞪大了眼,手脚却被死死捆住挣脱不得,她大声呼喊着求救,眼泪绝望地溢出。

火舌吞噬中,她身上的红嫁衣鲜艳如血,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活活烧死,做个可怜的殉葬“新娘”—

却是在最危难的关头,裹着黑斗篷的荀连从天而降,如神祇降临,从大火中救出了她!

那一定是锦烟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经历,她被黑斗篷一卷,贴在那个温暖的怀里,一片混乱中,荀连带着她飞上了天,大风掠过她的耳畔,她浑身颤抖着,劫后余生地泪流不止。

可以说,是荀连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天大地大,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去哪里?

(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锦烟居然也跟了下来,没喊过一句累。

荀连停下,她就停下,在他不远处歇息;荀连走她就走,默默地跟着,怯生生的模样倒让人生了怜意。

久而久之,荀连冰山般的态度也像稍有融化,仿佛默认了她的跟随,偶尔还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锦烟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问荀连要去那云岭做什么,荀连说在找一样东西,她心生好奇,不由得问是什么东西,荀连却沉默了。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微涟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荀连才低低一叹,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语气含着太多的寂寥,听得锦烟心头莫名一颤,但荀连却不再开口,只裹紧黑斗篷,起身上路。

那一路格外寂静,锦烟跟在后面也不敢说话,她只是忽然觉得,原来一个人的背影,也能够那样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孑然一身,随时随处消失了都没人知道。

那一瞬,锦烟心头忽然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月光之下,她凝视着荀连的影子,有些念头就那般暗暗生出,如初春抽芽的枝丫。

她想陪着他,想让他不再一个人,不管他去哪里,她都愿意追随,哪怕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跟在身后。

做了决定后,锦烟再看向荀连的目光便不再躲闪,而是充满温柔的笑意,常常都看得荀连一愣。

原本一切都相安无事,却在即将抵达云岭前,荀连冲锦烟发了火。

荀连性子的确有些怪,不好亲近,但那样大发雷霆,还是第一次。

因为在山洞歇息时,锦烟趁他睡着,竟然揭开他的面罩,想要看看他的脸!

荀连梦中陡然惊醒,一把抓住锦烟的手,目光凌厉。

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神啊,锦烟吓得瑟瑟发抖,从没见过荀连身上散发出那样可怕的气息,她哆嗦着嘴皮:“我……我只是……”

只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想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样,想离你更近一些……

仿佛看穿锦烟的想法,荀连手一紧,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严厉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我与你非亲非故,不过是随手搭救,你用不着感恩戴德,更别企图窥伺我的内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锦烟颤抖着身子,眼中已有泪光涌起,她苍白着脸摇头:“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荀连厉声打断,猛地站起,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锦烟,眸中染了凄色,“世上哪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会背叛你,至亲爱人也会转眼就翻脸。人生遍布荆棘,稍不留神就会血肉模糊,我流浪了太多年,什么都看透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夜风呼啸,拍打着山洞四壁,凛冽得叫人避无可避。

“滚,别再跟着我,我独生独死,独行天地间,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斗篷一扬,荀连扔下这句近乎无情的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锦烟煞白了脸:“不,别扔下我……”

夜风拂过荀连的发梢,他不理身后的凄唤,只是脚步决绝,孤独赶赴自己的归宿。前头就是云岭雪山,皑皑白雪,这场不在计划之中的相伴相随,也是到了该说分别的时候……

(三)他再不信人,因为不信,则不伤

“出来,别再跟了!”

白茫茫的雪地里,大风呼啸,裹着黑斗篷的荀连蓦然转过身,冲着树后一道躲闪的身影一声低吼。

枝头微颤,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多会儿,锦烟怯生生地露出身子,嘴唇已被冻得苍白,长睫上还凝着未化的霜,红衣白雪,倒别有一番动人的美。

他们遥遥对望了许久,到底是荀连先开了口,他深吸口气,仿佛做了某个决定,语气中都带了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好,你不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我便让你瞧瞧……”

宽大的黑斗篷猛地一扯开,“啪”地扔在了雪地里,俊挺精壮的身躯蓦然露在了外面,锦烟抬头间猝不及防,一下绯红了脸,却是眼尖地瞥见荀连手臂上,布着一片银光闪闪的鳞甲,她张张嘴,有些吃惊道:“你……你是龙族的?”

荀连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冷笑,他并不接话,只是站在雪地里,仍旧一件件脱着,直到白色的单衣贴身,他才伸手,缓缓揭开了面罩—

只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尖叫,风雪四飘!

锦烟捂住嘴,浑身颤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吓得惨白了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坑坑洼洼,皮皱眼歪,翻唇龅牙,世间一切形容丑的词语用在那张脸上都不为过,简直……简直活像只癞蛤蟆!

果不其然,荀连愈加冷笑,笑里却带了莫大的悲凉,他嘲讽地直视着锦烟,一字一句,近乎残忍:

“龙子身,蛤蟆脸,见过了这样的我,你还想要继续跟随吗?”

声音在雪地上空久久回旋着,如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锦烟的心上。

荀连再次转身离去,这一回,锦烟没有跟上。

风雪中,荀连嘴角明明漾着笑,却有什么扎在他眼里,酸涩得想要落泪。

多少年了,即使孤独一个人,也比听到那样惊恐的尖叫好。

他再不信人,因为不信,则不伤。

风愈大,雪愈深,荀连深一脚浅一脚,裹着黑斗篷,向云岭深处前行。

他要找到隐居在苍穹之顶的神巫千姬,借助她的浮石镜找一个人,那个人,他已经找了很多很多年。

叫荀连没有想到的是,在几天后的行路中,他不小心踩到一处深埋雪地的阵法,被震伤鲜血直流时,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出现,如霞的红嫁衣奔到他眼前。

荀连捂住受伤的胳膊,抬头愕然:“你……你没有走?”

是的,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荀连以为早就被吓跑的锦烟。

风雪中,她手忙脚乱地扯下衣角,替他包扎着伤口,眉眼间满是担心与关切,倒叫荀连愣住了。

锦烟来自琅山蝶族,法力虽然低微,却沿袭了蝶族的医术,阵阵荧光中,那伤口果然一点点愈合,锦烟却满头冷汗,力竭地倒在了荀连怀里。

“我只怕你不自在,怕你再赶我,所以,所以离得更远,不敢叫你发现……”

她脸色苍白,望着难以置信的荀连,声音虚弱地解释着。

直到锦烟彻底昏过去,抱着她的荀连依旧没有回过神来,风雪中,那道孤绝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四)荀连,寻脸,敖玉用这个化名已经找了很多年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山洞里摇曳的火光中,荀连对锦烟道,锦烟揪紧双手,心跳如雷地点了点头。

那个低哑的声音依旧那样好听,却带着无以言说的哀伤,在山洞里缓缓响起—

“我其实不叫荀连,我是西海龙王敖闰的三太子,敖玉,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我在找一张脸……”

荀连,寻脸,敖玉用这个化名已经找了很多年。

他跋山涉水,不辞辛劳,辗转一处又一处地方,不过是在找一张脸,一张他自己的脸。

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的他还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相貌俊美、文韬武略、地位崇高……几乎可以说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

他还有个未婚妻,乃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之女,万圣公主,也是生得花容月貌,才情家世都与他无比匹配。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但在大婚前不久,发生了一件意外。

有个人找到了敖玉,要他帮一个忙,那个人叫九渊,真身是只癞蛤蟆,与敖玉结识多年,以兄弟相称,私交甚好。

说起九渊,模样当真是丑到惊天动地,敖玉第一次见到时也吓了一跳。

那时敖玉在西海上吹笛,夜风拂面,远处有歌声相和,缈缈传来,醉人不已,宛如天籁之音。

接连几夜敖玉都在原处吹笛,那歌声也飘了几夜,两个人一奏一唱,相互和应间,隐隐生出知己之感,终于,在第七夜,敖玉带上美酒,一曲完毕后,以千里密音,对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高喊道:

“伯牙子期,莫过如此,远处的朋友请现身,与吾相见,把酒同欢,月下畅聊。”

海浪拍打着礁石,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绿影才从水面上升起,徐徐向敖玉靠近。

当月光下那张脸完全现出时,敖玉差点儿惊呼出口,那样美妙的歌声竟然是出自那样一张脸,可以说天底下从未见过那般丑陋之颜,连向来不以貌取人的敖玉都被吓到了。

事后回想起来,九渊仍旧摇头笑得苦涩:“不怪兄弟,这也正是我一直离群索居、避不见人的原因。”

癞蛤蟆九渊,生得奇丑无比,却是胸有沟壑,才识过人,更别提他的歌喉了,他拥有着世间最美妙的歌声,任是谁听到都会深深着迷,醉在其中。

但一切都毁在那张脸上,他没什么朋友,直到遇上敖玉。

敖玉并不嫌弃九渊的模样,时间久了看着也习惯了,反而被他的才识与品性打动,与他称兄道弟,引为知己。

九渊很是感动,也将敖玉当作真心朋友,两个人时常月下对饮,谈古论今,交情日笃。但这份情谊却鲜有人知,因为九渊怕自己的模样引来非议,一直独自隐居,不曾见过生人,与敖玉的结识纯属偶然,所以西海见过他模样的人也就只有敖玉。

日子一直这样风平浪静地过着,直到敖玉大婚前不久,九渊找到了他,头一回露出了难以启齿的模样,他想让敖玉帮他一个忙,敖玉欣然答允,却万万没有想到,九渊提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太子,能借你的脸用一天吗?”

敖玉当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倒是九渊慌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借一天,一天就好。”

(五)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定是个万分哀伤的故事。

九渊爱上了一位姑娘,一位多年听他唱歌,与他用海螺传信的姑娘。

那是天上的一位仙子,每年春分时节会路过西海,提着花篮,来到人间布春,洒满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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