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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运蹉命硬”(六)

六、

侯富車起身后,颔首垂目等候荣稼卿发话,可荣稼卿却慢悠悠地拿起台案上的水烟袋,抽出插在烟袋盒子里的草纸捻。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忙不迭地划着了“洋火”,为他点燃纸捻。荣稼卿以纸捻子对准烟袋锅子,“咕噜噜”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嘶——”地一声,将青烟白雾完全吞入肺腔。然后对着点燃的纸捻“噗——!”地将青烟白雾吐出。青烟白雾扑灭了纸捻的明火,又被纸捻分成两股,如同二龙出洞一般,翻腾盘绕,久久不能散去。荣稼卿又美滋滋地倒吸一口气,享受着这吞云吐雾的快感。接着将烟袋锅提起少许,烟袋嘴儿杵在嘴唇边:“噗”地一声短吹,只燃了一半的一坨“烟屎”,从烟袋锅里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桌子上的烟灰罐儿里。然后他又微闭双眼,正襟危坐。

侯富車心想;这老梆子是在考验我的耐性呀,成,乡下人进城——好歹都是一天。我反正闲着没事儿,不像你卿爷,日理万机,咱们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遂索性耷拉着眼皮儿,堂中站稳,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反倒是阅人无数、威震一方的卿爷,有些晕菜。暗想:眼前这位小屁孩,在威风肃穆的堂前,竟能如此气定神闲。且行桩移步礼数严谨,语速语调抑扬得体,尊卑分明。不禁萌发了一种难得的猎奇感,遂抬起眼皮,炯炯直视对方,欲用犀利的目光,刺穿侯富車的心理防线。

谁知侯富車也随之抬起眼皮,与荣稼卿四目相对,眼神中饱含着稚嫩的自信。自报家门道:“晚辈侯富車,母系富察氏,现今家境败落,靠修女院救济,就读于‘法漢中学堂’,断齑画粥,尚可勉强支撑。近来因罢工罢市,往日醍醐灌顶的神殿,如今已成法国人啼饥号寒的避难所。我等也成了包袱,被逐出院门,天寒地冻身无分文无处栖身。特投奔您的麾下谋一份差事,挣点小钱,只求食能果腹,不至餐风露宿便足矣,恳请卿爷量才适用。”说完,将视线移到荣稼卿的脚尖上,颔首垂目,静候荣稼卿发话。

荣稼卿握着水烟袋的手臂,缓缓地落在椅子把上。眯缝着双眼审视着侯富車,心想:臭小子!人才呀!短短的几句话,言简意赅,巧妙地告诉你;他具有高贵的血统,虽然家境败落,但我还是一个学生,怎么地也不会是我折腾败了家的,具体怎么败的,你若想知道,我就慢慢跟你聊。混小子明明知道我卿爷忙着呢,哪有闲功夫跟你个毛孩子闲聊呀?接下来话里的意思,更是不露山不显水地告诉你:我是“法漢中学校”的学生,天津卫无人不知,若非品学兼优,绝对进不了这所学校念书。接下来更是底气十足,不容商量:我就是个人才,临时上你这来,就是为了挣口饭吃,要,还是不要?你给个明白话吧!简短两句话,条理清晰,目的明确,字字珠玑。荣稼卿听的仔细、想的深远;臭小子来这找活干,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何况我是该你的啦?……不行!就算你有能耐,我也得探探底儿。想到这儿,荣稼卿装模作样摆架子地:“噗”一声,将草纸捻吹着,端起水烟袋凑到嘴边,随即又放下,并甩灭草纸捻的明火。

侯富車虽然微微颔首,却始终翻着眼皮注视着荣稼卿,心想:这老梆子,八成儿是在试探我的“眼力见儿”吧?此刻我若上前为他装烟丝,未免有些鲁莽轻率。我若视若不见,就会被他看成“没有眼力见儿”的混小子。两难之下,侯富車灵机一动,躬身颔首道:“卿爷审人度事,如同‘烟屎’一般……,”侯富車故意在此停顿,荣稼卿不觉一愣,瞪大了牛眼,直逼侯富車。侯富車接着不温不火地:“如烟屎一般精准入罐,毫厘不差。晚生万分钦佩!”一听此言,荣稼卿又重新眯上双眼,听听这小子还能怎么掰嗤。侯富車上前一步,捧起桌上的烟灰罐儿,向罐里仔细察看,脸上显露出欣羡的表情:“适才被卿爷吹出的那坨烟屎;烟灰白嫩细滑,烟丝焦黄透金。那股令人气润神怡的清爽醇香,沁人心扉,绕梁三日。晚辈臆测,此黄烟产自南雄福地,隔五年方能产出此上乘佳品,自古有‘一袋难求’的美誉。”侯富車这话既是显派自己见多识广,又像是拍马屁的奉承话,又酸、又臊、又软和。就如同寒冬腊月,从羊圈里牵出一头老绵羊,怼在荣稼卿怀里,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尤为暖心。

平日里荣稼卿就这么一点嗜好,迷恋一口黄烟,每逢“以烟会友”,这“一袋难求”的上乘佳品,便成他引以为傲的谈资。不曾想,这点“精神食粮”的丁点玄奥资本,竟被一个嘴边没毛的小屁孩一语破的。荣稼卿在内心感叹“后生可畏呀!”的同时,也对侯富車卖弄自炫的狂妄做派有些不爽。遂微眯双眼,瞟着侯富車,嗓音浑厚洪亮如铜钟一般,低沉且缓慢地说:“你莫非是在笑话老夫,‘衣襟常带臭黄烟。’吧?”

侯富車脸上挂着稚嫩的憨笑道:“卿爷此言差矣,文昌笔下的‘罗道士’,整日里浑浑噩噩、未卜先知,自命清高又举止癫狂,不识寒暑且多疑猜忌。岂能与您同日而语……”荣稼卿没有料到,他引用唐代诗人张籍的《罗道士》里“衣襟常带臭黄烟”一语,原想探探这混小子的底。没曾想,这算是一首比较冷僻的诗文,却又让这小子一语破的,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暗示赞许。他这一细微的表露,令侯富車愈发胆大放肆地说:“您以罗道士自嘲,小弟觉得实在是不妥。您一向光明磊落、忧国忧民,不畏强权、嫉恶如仇。”……

“嗯哼!”荣稼卿一声干咳,如同阴天里的一声闷雷,震得屋顶的瓦砾发出“淅沥沥”的响声。吓得侯富車急忙住嘴,惊恐地望着荣稼卿,只见荣稼卿微锁眉头,双眸放光,逼视着侯富車,反手指着身后的雷神,低沉地道:“小兄弟,它,爱听奉承话!”。说“小兄弟”三个字时,语气格外地深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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