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范文正公诸子怎么……”
文彦博笑了。
“韩稚圭,谥:忠献!”他提醒着这个傻儿子:“其相三帝扶二主,功在社稷!”
“别说是先帝了,就是当今官家,也得承他韩稚圭的情!”
韩琦对赵官家,特别是现在当朝的这一脉的功劳,不用多说!
这是堪比周公一样的功臣!
赵官家们谁都可以不照顾,但韩琦的子孙必须照顾。
“此外,不要忘了当年变法,韩稚圭虽然不支持,但也没有公开反对过!”
“而且,从未阻扰过新法,相州当年甚至还是新法落实最快的州郡之一!”
“王介甫也好,如今在朝的李邦直、张邃明,乃至于河东的吕吉甫、广西的章子厚、扬州的曾子宣,都得承他的情!”
“至于范文正公诸子……”
“汝只看到了,现在的文正公诸子的显赫……却没有看到,他们当年的艰难!”
范仲淹死后,其诸子历任地方。
受过的打击和限制还少了?
“他们现在能显赫,只不过是因为文正公当年的政敌,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庆历新政的最后一个大敌王拱辰去年死在了大名府。
这是最后一个在庆历时代,与范仲淹唱对台戏的重臣了。
“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才干,没有人能掩盖!”
范仲淹四子。
除了长子范纯佑已经病逝了之外,剩下三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独当一面的大才!
次子范纯仁,当今天子的宠臣、近臣,朝野公认未来可堪宰执的人物。
三子范纯礼,历任地方,如今任为京东都路转运副使,在和熊本搭班子。
熊本之后,他已经确定会接任京东都路转运使。
最小的儿子范纯粹,也了不起!
现在被任用为陕西转运使,很有可能,会在未来拜为边帅,执掌沿边。
最有可能的就是就接任赵卨,出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
而以上三人,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哪一个年轻的时候,没有被人打压过、限制过?
可他们挺过来了。
面对着无数明枪暗箭,他们走到了现在这个地位。
于是,在父辈的敌人们死的死,退的退的今天。
他们身边只有好人了。
那些文正公昔年任用的门生故吏们也忽然发现了,自己当年受过范文正公的恩惠。
一个个都开始和这些‘郎君’攀起交情来了。
想到这里,文彦博就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傻儿子。
“汝若能有范尧夫……不……哪怕能有范彝叟一半的才干……老夫哪怕死也能瞑目了!”
这才是文彦博忧心的原因。
他一撒手一蹬腿。
现在看似显赫的文家,立刻就要烈火烹油,被无数人盯上了。
那些在他活着的时候,忌惮他的人,一旦他死了,就会像群狼一样扑上来。
王珪才死了多久?
连孝期都没过。
华阳那边就已经传出了其子王仲修不孝,在守孝期间和妓女私通的事情。
朝廷震怒!
王珪生前的政敌,更是一拥而上,只恨不得让王家族灭。
文及甫听着老父亲的话,羞愧的低下头去,道:“儿不孝,让大人忧心了。”
“所以啊!”文彦博看着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的道:“老夫才要在还活着的时候,趁着还能有几分薄面,还能在宫里面有些份量,为汝等谋划啊!”
“不然,老夫今年都八十岁了!”
“何苦来汴京,枯坐在此?回洛阳与友人赏花吟诗,岂不美哉?”
文及甫听着,无比感动,磕头谢罪:“儿不孝,让大人古稀之年,还为儿等操劳。”
他确实是很惭愧的。
他孙子都会说话了,却还得老父亲为他操心。
“好在,当今官家宽仁……”文彦博道:“汝等往后,只消对官家言听计从,谨记一个‘忠’字……富贵无忧也!”
文彦博想起了那个小官家的身影。
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这个小官家的路子哪怕是他,其实也看不懂。
但是,有一点,文彦博是相信的——这个官家在赏功罚过这方面的信誉度是历代赵官家之最。
不仅仅得罪他的人别想跑。
给他做事的人,该得到的奖赏,也是一分不少的落实了下来。
而且,他是真的护犊子。
自己人,保护的妥妥帖帖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江宁的王安石以及河东的吕惠卿。
老太师的眼睛是很毒辣的!
所以,他看的仔细。
别看当朝的这位官家,从来没有提过、问过江宁的王介甫。
仿佛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是,江宁的王介甫的事情,哪一个不是他在护着?
去年那几个嚷嚷着非罢太学、科举之中用三经新义取士的朝臣和御史们现在在哪里?
吴家人是怎么被逼着写和离书的?
现在,吴家这边刚扣下王家的嫁妆。
吏部的王子韶,就立刻跳起来了。
王子韶什么人?熙宁时人称:衙内钻。
最擅长的就是钻营了。
所以,王子韶既然敢做这个事情,他就一定得到了授意。
文彦博听说,吴家的那个老太夫人,想在太皇太后圣节的时候去告状。
对此,文彦博是冷眼旁观的。
告吧!
去告吧!
王子韶的事情,做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官司打到御前,他也有话说。
而且,恐怕王子韶恨不得吴家人去告状呢!
还有比主动替官家背锅,帮官家承担责任,乃至于因此被贬出京,更能得到天子欢心的事情吗?
至于吴家?
文彦博知道的,一个不好,怕是要永堕深渊了。
要知道,当朝的这位官家,在仁厚聪俊之外,还有一个特点——睚眦必报!
而且特别能记仇!
李定都死了这么久了,时不时还能被他拿出来鞭尸。
前些天,官家率宰执们出城犒赏御龙直,就又鞭了一次尸——奸臣李定,几坏皇考大策!
至于吕惠卿?
当朝官家,为了保护他,直接下圣旨杀了一个遥郡!
正是这两个事情,树立了他的威信,证明了他可以保护‘忠臣’。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是看在眼中的。
最初,其实大家是有些惶恐的。
特别是文彦博,一直很担心,这位小官家长大后会全面倒向新党。
但他认真观察了很久后发现——小官家,似乎在新党、旧党之中,不持立场。
反而有他自己的一套甄别方式。
旧党的大臣他会用,新的大臣,他也能罪、能贬。
此外,他还会分配利益。
他还知道,照顾大家的利益,不会轻易损害。
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能从一些大家无法发现的地方,找到一些东西来分给大家一起吃。
去年的胆水浸铜法和随后减免铜矿矿税的旨意,就做到了让国家收入不减少的同时,让天下铜产量增加了五成。
今年的铜产量甚至可能翻倍!
今年年初,又通过宋辽贸易交子化,在喂饱了勋贵外戚的同时,还让汴京的铜钱供应量大大增加——多了三百万贯交子的润滑,汴京人的生意都好做多了。
现在更是抛出了抵当所,让大家伙有机会去分食大和尚们垄断的质库买卖这块肥肉!
文彦博甚至听说,熙河那边还有广西那边,貌似也出现了一些好处。
总之,跟着这位官家走,不仅仅可以保障现在的富贵、权势,还能让子孙有一个稳定的富贵未来。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前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肯给他效命。
所以,他文彦博才肯下这么重的注!
只是,这些事情就不必和文及甫他们说了。
以他们的智慧和政治敏锐性,说了反而是害他们。
做外戚,简单一点比较好,傻一点就更妙了。
当然不能蠢!
想到这里,文彦博心中的忧虑就又升起来了。
他叹息一声道:“老夫现在只担心一个事情。”
“什么事情?”文及甫问道。
“假若老夫有朝一日追随仁庙、英庙与先帝而去……”
“文宗道夫妇,败坏老夫心血,甚至影响到宫中的甘泉县君……”
“该当如何?”
这是最要命的地方。
外戚可以傻,可以笨,就是不能蠢!
文及甫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八弟为人处事,素来机敏,当不至于……”
“机敏?”文彦博笑了。
他怎么不知道?
文及甫缩了缩脖子,但也不好反驳。
因为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兄弟几个,不管做什么,在老父亲眼中,从来都是被嫌弃的。
文彦博看着,摇头道:“罢了!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等老夫百年后,若文宗道,真不成器……”
“你们兄弟记得躲远点,别让他的血溅到你们身上来!”
大宋之制,父死,诸子析产别户。
理论上,在父亲死后,兄弟们就不再是一家人,也不会再被人视作一个利益共同体。
在民间,一般来说,在父母去世后,兄弟们把家产一分,几乎就从此是路人,甚至是仇人了——为了争产,兄弟反目的事情多了去了。
所以文宗道将来真要坏事,只要文及甫他们躲远点,别傻乎乎掺和进去。
小官家或许会念在他这个老臣的面子上开恩,不会株连。
“另外……切记,切记……”
“一定要护住宫中的十三娘。”
“只要十三娘不失,文家就算有挫折,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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