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罗庚吐出一个残酷又惊人的事实。
“战争打不赢了。”
朱可夫骂道:“你疯了吧!”
“哥哥,你在军区医院呆了八个月,你不明白我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事。”裴罗庚形容着:“在前线的战壕里,每过十来天就能发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新玩意,是军校里听都没听过的战争兵器,军官每天都和我们说,会有新的秘密武器送到前线来,却对推进起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一开始我们都觉得,是敌人太幸运,我们的武器是最先进的,最厉害的。
然后,我们认为是敌人太狡猾,他们也学着,开始制造战车和飞机。
再然后,当冬天到来,机械都开始因为钢铁的冷脆性变得孱弱易碎,变成废铁时。
我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下来,我的哥哥。”
朱可夫声色俱厉地反驳道。
“你不能这么说!裴罗庚!我警告你,你不能打击他们的热情。”
面对暴怒的兄弟时,裴罗庚表现得非常冷漠。
“我的小组因为雷达站和据点,高地和几个炮弹坑,为了夺回这些临时战壕,死了十六个战友,我是小组的指挥官,他们看不起我这个逃兵,但是会听我这个老兵的话,在长官眼中,我是个身经百战的战斗精英,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他们活着回家。”
但是——他做不到。
“但是我做不到。”裴罗庚从衣服里掏出一本书,书名正是《圣杯往事》,是大卫先生写的。“我养了一条狗,在第三区时,狗是非常好用的排雷工具,它很机灵,但最后还是死了。
说回这件事吧,哥哥。
进入军队时,我想为了胜利去打仗。
然后,为了战友的性命去打仗。
变成为了活下来打仗。
我找过很多理由和借口,比如为了你去打仗。
时间过去了,你很少给我回信,于是我要为了某个任务,为了某个战争机器去打仗,比如开着炼狱机车,骑上摩托,给它多贴几个狗牌,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得去参与战争。
我给自己定的目标都失败了。包括给我下令的长官,也换了好几个,他们也失败了。
到了上个月,我决定为奥黛丽打仗,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洗刷逃兵的耻辱,风风光光回到祖国,回到这里来,为了……为了……”
酒吧里的唱片机,放着最新最潮的摇摆舞曲。
它曾经被明令禁止,宪兵队视它为文化宣传的洪水猛兽。
现在用来给军官助兴。
它的主唱大家都很熟,叫做奥黛丽·亚美利。
她为三十一家军火公司做广告,从军服军裤鞋帽袜巾,到军粮罐头速食蔬菜和枪械弹药,任何与战争有关的商品,她都来之不拒。
她是裴罗庚的梦中情人,现在是大部分北约士兵的梦中情人。
朱可夫欲言又止。
裴罗庚充满决心。
“是的,我想娶她,那么就要跨过好几个阶级,和大卫先生写的另一本书一样。”
从衣服里掏出第二本书。
书名是《致命紫藤花》。
将它们放在一边。
“我是这么想的,为了奥黛丽,我要继续战斗。”
轻佻的萨克斯和灵动的钢琴曲糅再一块,配上奥黛丽清冷优雅的女声,勾动着年轻士兵的心弦。
朱可夫唯唯诺诺:“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裴罗庚语气冷漠:“不这么想了。”
朱可夫:“为什么?”
裴罗庚:“如果一个士兵,是为了女人去打仗,你觉得这场仗能赢吗?所以我说,我们打不赢了。”
“嘶……”朱可夫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种话在樱花城要是传出去,不等宪兵来,光是这些热情的预备军官,就要把弟弟给毙了。
“你小声点……”
裴罗庚:“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会把我吃掉吗?像他们说的野蛮人一样,把我杀了,然后丢掉内脏拧掉脑袋,分而食之?”
朱可夫气得喘个不停,在这个时候,酒馆里的年轻人里,有个小哥哥看见了这位战斗英雄,也看见朱可夫身上的军功章,凑到两兄弟面前,兴高采烈地问。
“长官!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朱可夫掩面低头,生怕这些士兵听见兄弟二人的谈话。
“没事……我没事。”
小年轻追问不止,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和热情。
“长官,您立了什么功劳?!前线是什么样的!您给我说说呗!”
朱可夫哪里知道前线的战事,只能尴尬地笑笑。
裴罗庚说:“回去陪你的妈妈吧。兄弟,多陪陪家人。别去军队了。我们打不赢了。”
小年轻听了怒发冲冠,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你说什么!是疯了吧!你这种人也能进入军队吗?你一定是害怕功劳被我抢走了,才会说出这种卑劣歹毒的谎言来!我要向宪兵队检举你!你马上就得进铁牢吃鞭子!砍断几根手指头!”
裴罗庚依然冷得像一块冰,他亮出少校的军官军衔时,年轻人原本还想喊上几个兄弟来打人,突然就变成了哑巴。
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实打实的军人,是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
裴罗庚质问:“你为了什么进军队?”
年轻人答不上来。
“我……为了祖国。”
裴罗庚:“说实话。”
年轻人涨红了脸:“就是为了祖国。”
裴罗庚:“为了祖国的什么?钱?还是姑娘?你要去什么地方?”
年轻人:“森莱斯……西线战场。”
“很好,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祖国在哪儿?”裴罗庚又问:“它在森莱斯吗?它的姑娘和钱都在那里?森莱斯人提着刀,要把你的姑娘心脏给剖出来?要抢走你的钱吗?”
年轻人这下彻底没了辩驳的心思,他愤愤不平,满脸悻悻之色,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回了中队战友的队伍里。
“我再说一次,朱可夫,我很少会叫你的名字,我的哥哥,我一直都不敢喊你的真名,以前我认为这是一种不敬。”
裴罗庚握住了哥哥的断臂,握住断臂和钢铁假肢的连接处。疼得哥哥龇牙咧嘴。
“你感受到了吗?它很疼对吗?疼得你出汗了,疼到心扉里,朱可夫。我为了什么?去打这场仗呢?我的敌人告诉我,他们身后就是他们的祖国,他们脚下每一寸泥巴里,都埋着他们的同胞,他们战斗不需要理由,我们去战斗,需要千百万个理由和借口。我们打不赢了,再有几个人来和我说‘你疯了吧!’这种话,我也坚持我的观点。”
他们还年轻。
一个二十二岁。
一个二十一岁。
酒吧依然在放摇摆舞的曲子。
刚来的陪酒女郎憧憬着军人俱乐部的浪漫,心中还有正义和公理,像奥黛丽一样,朝着宪兵比中指,脖颈枕着军队里年轻才俊的结实手臂,身后站着五六个兵员作为靠山。脸上留着烂番茄和臭鸡蛋的污渍,心中有放纵和轻狂。
两兄弟面对面,问出最残忍的离别致辞。
“你要去哪里呢?哥哥?”
“和你说的一样,回家。”
“爸爸妈妈还好吗?”
“不如你亲自去看望,你现在是少校,比我风光多了。”
“不,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我的家不在这里,在军队里。又来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批任务。”
“你这次回来,不是办退伍手续?”
“不是的,法庭给我批完罪,军部给我假释,哥哥,我不想退伍,打到现在,我开始迷茫,如果战争结束,我还能干什么?一个没有战争危机,没有武装冲突的世界里,军人能干什么?”
“大概……当保安?”
“那不是军人的工作,是保全公司的工作。”
“你到底想说什么……裴罗庚。”
“我回来见见你,然后,重新回西线,我还要打下去。”
“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的生命安危,哥哥。谢谢你。”
“你……”
“不必说了。任务又要开始了。”
拿起帽子,穿上外套。
喝完茶和酒,提上枪兜。
一言不发,眼神复杂。
没有道别,分作两辆车,在初春的寒风中,在黑胶唱片的歌声中。
肢体健全的男人,困在战车的钢铁里,把车轮当做腿脚,把炮塔当做血肉。
身体残缺的男人,困在假肢的钢铁里。把指节当做荣耀,把伤痕当做生命。
像是【皇帝】那一卷中的章回首语一样。
只是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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