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在御园东面,隔了一座六角流觞亭,便是宫柳掩映的永昶宫南角。
小楼十分僻静,檐下植了大片淡紫浅蓝的翠蝶兰,一朵朵盈盈如蝶,在绵延绿锦似的草叶间迎风翩跹,木青色的朝颜花缠援在竹篱上,柔蔓纤纤,花香细细。
琴丝竹帘低垂着,遮去了馆外眩目的日光,隔成一方荫凉安静的世外天地。
宁丝印正俯身指点曦华写大字,对面的灵阊双目圆瞪,盯着颂莲,直看得她垂肩瑟缩,双膝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方才,颂莲为灵阊奉茶,灵阊伸手去接,眼睛却看着书卷,便险些碰翻了茶盏,几滴茶水溅在她桃金色绣香玉牡丹的衣袖上,疏忽间渗入,留下几点淡褐色印迹。
宁丝印性子孤拐,为这几点茶渍重新更衣,在平素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必要挨她几句训责。
牛嬷嬷示意颂莲退下,低声安抚着灵阊,灵阊撇撇嘴,怏然作罢。
宁丝印授课历来如此,先细细讲过一篇书,便要学生都临写一遍,今日讲的正是《大雅·生民》。
平展皓白的清江纸上,苏媺正写得认真,那字筋骨匀称、姿态舒然,掩去她心底的漫不经意。
她虽有个“伴读”的名号,但宁丝印却从不关注她,她无需回答问题,甚至无需交功课,直白地说,便是视她若无物了。只不过,这些篇目她已烂熟于胸,闭上眼睛,也能写得分毫不差。
此刻,苏媺神思飘忽,似馆中银葵花熏炉里的凝神香,有丝丝缕缕的薄荷清气在书案间悠荡,叫人头目清明。
半个多月前的松子山之战,邸报上无只字片语,因为山南道驻军很稀奇地没有向京城报捷。
据说,那场仗之所以能胜,是因为有人想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好计,但这人却不是山南道驻军的自己人,而是西北军中的一位上将军。
那山南道的首将不但没有为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请功,反而把用此计的下属打了三十军棍,差点激起哗变。最终,是瀛云王将实情上报了景元帝,并力荐那位西北的上将军调往山南道军中效力。
如今,前朝都已听说此事,但因为山南道首将与东宫交好,而瀛云王此举,虽出于公心,也有夺权之嫌,景元帝不发话,朝廷上下便只敢悄悄议论。
而秀姀归家没几日,也传回了山南道的消息。
今年春天,山南道复州的缕金黄芽确实提前了十几日采制,附近州县有跟风的,也有嗤之以鼻、仍按往年时间采摘的,但如今战事提前,这些延后制茶的州县便委实有些被动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传得沸沸扬扬:过年时,复州刺史家送给山南首将家的年礼较往年少了些,这位将军觉得吃了亏,竟叫管家找上门去,讨回多送的礼品,两家便有些口角之争。当地人说起来难免夸大,大多当作一桩笑话,听听罢了。
山南……复州……太子……西北……瀛云王……缕金黄芽……
百般思绪在苏媺脑海中浮荡飘扬,如春日里轻薄无根的杨花,乱蓬蓬搅作一团。
直觉告诉她,这些琐碎杂芜的消息里,一定有一根无形无着的线,循着它抽丝剥茧,才能拨开这重重迷嶂,看见那诸般事相的本来面目……
苏媺想着,手中一管绿沈漆竹笔顿了顿,落笔便有了凝滞之感,耳听一道清冷的声音讥讽道:“苏小姐竟也有这般心浮气躁的时候?旁的字也罢了,只这一字,虽不必写得行云流水,却最是考验人的心性定力,怎么反倒凝涩阻碍起来?”
苏媺心中微叹:这位宁学士是一抓住机会,便要刺她几句的。她也不去看宁丝印,只看着笔下,原来是“释之叟叟”的“释”字,那最后一竖不够流畅,中间多了一点墨,好似一截圆瘦的指骨。
她微微一笑,道:“‘释之叟叟’,是说就水淘米,只是米中有沙,便好似心有块垒,如何还能清净平和呢?”
宁丝印一愣。
以往她再如何嘲讽,苏媺只是浅笑不语,摆足了谦逊无争的姿态,这般意有所指地对自己的刁难表达不满,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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