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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归去来兮

花凤琴在儿子的一封信中收到过几张照片,不过只有一张不是和海涛的合影照。照片中,永定身着绿色军装,背后是蔚蓝的大海,还有几只海鸟在照片的尽头飞过。永定左手拿着一把银色的很精致的小号,右手把手指与浓浓的眉毛齐平敬着军礼。永定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比他的父亲更加高大,自有一种伟岸。虽然把照片看了很多遍,可是当永定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惊住了,完全不敢确认这个威武堂堂的军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村子里的人都驻足观看这两个帅气的军人,他们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走过惊讶的人群中间,热情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行军礼。人们也回了一个完全走形的准军礼。守财和守文两家合伙举行了一场宴会,为两个有出息的孩子接风。亲戚和朋友墙里墙外满满坐了一片,即使和自家无关的人也前来凑热闹。接风宴是中午,大家祝贺着,彼此敬着酒,十分融洽。在宴席上,俩个人还即兴合奏了一段行军乐曲。音乐在初夏凉爽的风中飘荡,划过村子里每一片古旧的黛瓦,终于消失在辽远的天际。

永定很喜欢二姑家的两个表弟,尤其是大表弟鸿博,他教过鸿博吹笛子,并且送了他一根白色钢笛。鸿博三十多岁时想起早逝的表哥时,还幸福的说起,“他还送过我一把银色的长笛呢,到现在还没有生锈。”海涛比永定稍胖,但都是方额阔嘴,拥有着家族遗传的特征。两个人带着村里的伙伴在附近的学校打篮球,并且无一遗漏地击败了周围村子每一支前来挑战的队伍。十里八村对他们很敬佩,说起来的第一个总是永定,那个瘦瘦的能扣篮的年轻人。似乎永定已经是无所不能的天神了。

夏日是漫长的,就像黑夜里一条又细又长的乡村小路,怎么也绕不过去,怎么也走不完。尤其是三伏天,感觉屋里像烤炉,屋外更甚,树叶静静的在空中打着盹,,安静的可怕。夜晚人们把床搬到院子里,不顾蚊子疯狂的叮咬,顶着漫天星光,盖着薄薄的被单睡觉。蚊子在夜里嗡嗡作响,扰乱人们难得的睡眠,第二天又被清晨的蝉鸣唤醒。白天浑身无力,天地也兜兜转转。夜晚又精神了起来,为了打发时间就在村里不厌其烦地寻找蝉的幼虫,村子里找遍了,就打着电灯去其他村,直到走累了,找到眼皮打架为止。人们不再感叹电的神奇,脑中对于电影的奇幻也懒得回忆。直到夏末的一场大雨袭来,人们才清醒了过来。

大雨裹着清爽的风,畅快地淋在人们赤裸的身体上,仿佛秋天就要来了。大雨时而狂躁,如奔腾的马群;时而又淅淅沥沥,像是羞答答的少女:时而又停滞不前,像是田间吃草的水牛。

足足半个月之久,躲在一片黑色云彩之后的银白色的太阳才若隐若现,似乎在问人们,“雨水够了吗?”雨水够了,于是天开始似有似无的飘起细丝,如空气中漂浮的棉絮。也就在天空明亮,雨丝还在和人们打哈哈时,电停了。有人说是桥南边的电线断了。永定作惯了英雄,这次他决定再次给人们一个惊喜,他要去接电线。村里的小伙伴们很兴奋,像是为国效力的战士,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拿起家里的竹竿,义无反顾地跟着永定去了。他们从村子内那棵枝叶广阔如盖的大桑树下出发,走过南桥,穿行在已经及腰的玉米地之间的小路。路面上还有积水,永定只是赤着大脚,踏进偶然出现在脚下的水坑内,其中一只在水里潜游的青蛙和一条红色大蚯蚓被踩死,永定竟一无所知。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热情已近癫狂,遇神杀神。

花凤琴正在屋里为儿子纳新鞋,是为儿子后天出远门准备的。她有自己一整套的女红工具,在一个小竹斗里。似乎每一个女人都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女红工具,这是女人的骄傲,象征着心灵手巧,不是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笨女人。新鞋是千层底,很耗针脚,凤琴撅着嘴密密缝着,这是慈母内心牵挂的游线。一层布,一层面糊,一层纸,在木板上定形,让阳光晒干,用剪刀比着鞋样子裁好,再用白线大头针一遍又一遍缝好,费眼耗时,直到把鞋底缝得很硬,坚若磐石方罢。纳鞋底需要的是耐力,鞋面则要依靠想象力。尤其是女孩子的鞋,鞋面上还要用彩线绣上各种美丽的图案。村子北面的哑巴很擅长画图,各种花鸟,只要他见过,就可以栩栩如生地画下来。所以很多母亲都找哑巴要图。男孩的鞋子,除了婴儿时做老虎鞋,长大了就不太讲究,白底黑面就行。花凤琴已经为三个儿子做了五双鞋,在做最后一双鞋时,难免有些疲惫,尽管熟能生巧,针脚还是滑了一下,刺进了食指指心。她的心猛然收紧了一下,十指连心果然是真的。指心冒出了一点朱砂红,她赶紧找一小片布包扎一下,但那只做到一半的白色鞋底还是染上了一抹红色,如女孩子白皙的脸上多了一颗朱砂痣。运营的二儿子建功跑来,当时他还很瘦,脸庞已经被恐惧扭曲了,他声音嘶哑而打颤地喊道:“永定电死了。”

永定他们找了好久才在一小片棉花地内找到断线处,他们停了一会,想着怎么办。其实永定当时只是想着看看,大不了用竹竿戳戳,不行也就算了。可是当他看见身后满怀期待的眼睛,和大家的有些退缩的脚步时,他的胸中涌起一股令自己身体颤抖的勇气。他用手扯住一截断头,然后去接另一头。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先是酥麻,很快就是毫无知觉的舞动,他的身体开始发青冒烟,下身排出了一大摊屎尿。其实也就在四五秒内,永定已经看到了死神的镰刀。海涛发现不对劲,赶紧向前拉住永定的肩膀,他其实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是一股强大的磁场引力把他拉到了战友身上。两个人横死在田野中,同来的伙伴已经吓得腿软,恐惧压迫着嗓子,尖叫着跑开了。

一路上花凤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电死了,这像是一个黑色的笑话,似乎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的儿子还会生龙活虎地站在那里,喊她一声娘。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事发地。玉米地脏乱的不成样子,电线杆断裂两根,断线处横陈着两具发臭的焦黑的尸体。花凤琴已是跪倒在地,满眼含泪,用最撕心裂肺的哭声喊着:“儿啊”。只有当自己心爱人突然死去时才会有这种悲鸣,令每一个听到的人内心震颤,随着哭号的人流泪。苍穹之下还有守文的妻子,死者海涛的母亲。

两个人面对尸体痛苦不已,哭声容易传染哭声,悲情传递悲情,她们是被命运舍弃的母亲,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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