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天蒙蒙亮,秦天宝一家就早早起来,开始收拾行装。秦天宝专门给上路的骡马喂了料,披好鞍子,把早已准备好的褡子搭上了马背。那里面,除了干粮和马料,还有不少的银钱。看着儿子秦怀禄和长工赵憨娃吃喝好了,这才把解开的缰绳递给他们。忽然又想起啥,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那是他平时舍不得戴的石头眼镜,拿出来看了看,叹口气,就把那盒子装进了褡子,说走吧。就挥挥手,看着两个人跨上牲口,得得答答地从崾岘口上消失了。
秦怀禄此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去干啥,就连与他同行的赵憨娃,也只知是去跟会。
会,是庄稼人的节日。一年不同的农闲时节,由当地官长或乡绅富户出面协商,定下时日,贴出告示,请来戏班子,十里八乡,甚至四邻各县的百姓和商客闻讯赶来,或看戏,或逛街,或买卖,热闹一场。
秦怀禄要去的地方,是八十里外的莫家集。莫家集每年过会都在麦收以后,这个时候,百姓们忙完了一年最难熬的麦趟子活儿,都想放松放松。因而,会相对就大,跟会的人比平时也多。
两人骑着骡马,踏着漫漫黄土路,往那莫家集赶去。芦花湾以北,属环县地盘,地广人稀,沟谷纵横,山塬荒凉,四野空旷。那两匹骡马都是喂了精料的,跑起来一路生风。八十里路,后半晌就到了。两人寻了车马店,安顿好牲口,就出来在街上闲逛。那莫家集的会,真是大。日头都快落山了,可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估计这阵子不回去的,是留下晚上看夜戏的。两个人寻了一处凉粉摊,要了两碗凉粉,掏出褡子里的干粮,正准备吃,忽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向他俩露出了笑容,说掌柜的,给口吃的。秦怀禄递了一块给他,就不再理了。不想那要饭的却打着竹板说开了。掌柜的,你大方,给我馍馍不商量。关公保你走天下,来回挣的银钱淌。想要儿,没的说,要下儿子福气多,长的聪明又伶俐,传宗接代续香火。秦怀禄听了高兴,又掏出两个麻钱给了他。那人收了钱,鞠躬道谢后又向别人要去了。秦怀禄想,这叫花子还能摸准人的心思,说的话真对胃口。看来这一回要办的事,没麻瘩。赵憨娃却一直瞅着叫花子,说,这人咋这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秦怀禄说,天下大了,人像人的多。一个叫花子,管他呢,咱吃。就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又要了两块西瓜,边走边吃,好不舒坦。等把东西街转完,夜戏就开始了。瞅了两眼,不过是些才子佳人,嬉笑打闹的东西,就回去喂喂牲口,睡了。土窑的大炕,挤了十几个人,都是远路来跟会的,睡下以后,一片呼噜声。身旁的赵憨娃,一倒下就睡得鼾声连天。秦怀禄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这次来,就是要为自己办上一个娃回去。对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盘算过了。但实际做起来,不见得那么简单。因而,他为即将到来的事情亢奋不已。
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娶了两房妇人,可还没个后人,他不能不心焦。现在,就看自己这一锤子买卖,能不能做得成了。吃饭时遇到的那叫花子,对他来说,就是个福星。那一段唱词,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觉得,办成这事,不成问题。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上起来,胡乱吃点,他就留下赵憨娃照料牲口,自己独自上街开始转悠。
看似漫无目标,但秦怀禄却不去注意别的,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些被领被抱的娃娃。太大了不行,大了有记忆,会认生,太小也不行,是男是女不好辨认,离开奶水,也不易养活。他瞅下两个,都不是很喜欢。一个一岁多点,大小合适,但头上有癞疤,另一个稍小些,但长得不好看。他在街上盘旋了一天,没有瞅下合适的目标。但心里的筹算,又进一步清晰了。
翌日早上起来,他让赵憨娃把牲口喂了,两人出来吃了饭,回去给店家把账结了,会上人群渐多的时候,他们就把两匹骡马牵到牲口市,让赵憨娃看着,自己就走上了街头。刚走不远,就见不远处有一个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娃娃,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在街上随处转悠。走近看,见这妇人,三十左右,一脸憨实,脸上还有些愁苦之色。手里牵的大娃六七岁,怀里抱的碎娃一岁左右。那碎娃可能没见过这么多人,好奇的目光不停地瞅着来往的人群。不一会儿,就见那妇人停下来给娃娃掂尿,秦怀禄看得分明,是一个男娃。他一下觉得这娃娃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后人。就立即转身回去,从赵憨娃手里接了缰绳,牵着骡子走进了街道。妇人还在那里转着,大约是想在货摊上买点东西。秦怀禄迎着妇人走上去。好像是无意间发现她似的,忽然面露惊喜之色,对妇人说,咦,这不是表嫂吗,好长时间不见了。那妇人显然认不出他来,又不好意思问,憨憨地笑着应付说,来跟会呀。他说可不,来置办点东西。说着,拍了拍骡子身上的褡子,那褡子里的钱币回响有声。他又摸摸那大娃娃的头说,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然后看着妇人怀里的碎娃说,这娃真乖,多大了。妇人说,刚过一岁。他就说,噢,能吃糖了。表嫂你把骡子拉住,我去给娃买个糖吃。说着,就把手里的缰绳递给妇人,从妇人怀里接过娃娃,抱好了,就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店铺。
秦怀禄抱着那娃娃,在店铺里打个转身,又从另一个门口出来,回头看那妇人,还定定地拉着他的骡子,等在那里。他就抱着娃娃回到了牲口市,对赵憨娃说,你把马给我,在这街市上不要停留太久,啥事不管,啥话不说,早些回去。然后翻身上马,把憨娃替他抱着的娃娃接过来,放入怀中的大襟子里面,扎牢抱好,就骑马绕开街市,快马加鞭,离了莫家集,往芦花湾方向急驰而去。
再说那赵憨娃,送走了秦怀禄,就信步走进街市,转了一阵,就看见那个妇人,拉着秦怀禄撂下的骡子,站在街边上。好像是在等人。身旁的娃娃好像很不耐烦,一直牵着妇人的衣袖,催着她走。妇人一直在人群中瞅着,很焦急的样子。赵憨娃走到跟前,站下看了一阵子,摇摇头,就走了。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又看到那要饭的叫花子在沿街讨要,边走边打着竹板,嘴里不停地唱着快板儿。这位爷,你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有了钱财咋办呢,见了叫花泼散呢。泼散多了福寿长,儿子满院孙满床。赵憨娃觉得有趣,跟着听了一路。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想起该走了,准备离开时,想到那苦等的妇人,就心里有些不忍。第二次又折转来,看那妇人急得都快要哭了,他就上前问说,这位大嫂,你在等啥人吧。妇人点点头说,是呵,咋还不来呢。憨娃说,我看怕是来不了了。妇人说,咋会呢。骡子还在我手里呢。憨娃想说啥,又没说,就站下,随意问说,大嫂家是哪里的,谁家,妇人说,杨家掌常家。憨娃说,你等的是谁呀,咋这么个人。妇人说,我表弟,说是去给娃娃买糖。赵憨娃说,一个糖能买这长时间吗,你表弟姓啥叫啥。妇人说不知道,他就说,歪是骗你呢,你娃早让人抱走了。妇人将信将疑,说,抱走我娃,撂下这骡子做啥。赵憨娃说,那是拿骡子换你的娃呢。妇人听了,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哭了起来。妇人一哭,就围上来一些人。赵憨娃叹息了一声,说,快别哭了,看那褡子里头还装着啥。妇人就打开褡子,看里面有银元,铜板和麻钱,还有一副石头眼镜。就抽噎着装好褡子,拉着娃娃和骡子,走了。
赵憨娃离开的时候,还看见那叫花子一路讨要,一路说唱。叫声掌柜你别烦,乞讨之人实可怜。看你掌柜面很善,做事肯定不一般,今儿求到你门下,给多给少都不嫌。
赵憨娃这时忽然想起,这叫花子和庄里的万有财长得很像。怪不得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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