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初冬。清凉的月光投进窗子,整条炕上犹如铺满了一层银子,跌宕清澈。我坐在炕稍儿与写字台之间的椅子上,手端着书。左手边放着烟灰缸和成包的过滤嘴香烟,也有一个烟笸箩装着父亲从镇里买来的散烟。年纪轻轻,便已经成了比父亲还勤快的老烟枪。而右手边,是母亲刚刚为我沏好的黏黏糊糊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的油茶面,和一盏毕业时从舍友那里搜刮来的台灯。
我夹着自己动手卷成的烟卷儿,俗称“拧成唾沫粘”,这烟味道很大,很有劲儿,若不是资深烟民,根本享受不了这个散烟。书摊在我的双腿上,我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书里所描述的凄惨的故事。我被故事的情节若感染——不由得一阵幻想,让我心惊肉跳,又拍手称快!我弹烟灰时,分明注意到这油茶面表面上,浮着一些花生碎和瓜子仁。
我立马把烟扔进用酒瓶子割成的烟灰缸,端起花边小瓷碗,迫不及待地用汤匙把那一层花生碎和瓜子仁连同焦黄的油茶面舀了出来,又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嘴唇紧紧地合着汤匙,可以说将汤匙是从嘴里拽出来。我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汤匙,嘴里细细的嚼着这花生碎和瓜子仁。噢!咯嘣咯嘣,咯嘣……花生和瓜子仁在我牙齿之间粉身碎骨,散发出醇厚香浓的味道,伴着粘稠热乎又甘甜的油茶面,咽下去后,整个食道热乎乎的,嘴里充盈着花生和瓜子仁的干香,这香味犹如醉人的乐曲,绕梁三日,犹如洗春的白雪,消融不尽,犹如美人之酥胸,温热馨香!突然惊醒,这竟然是出自我母亲那绝顶的手艺!
终日在西屋的我,没有注意到母亲居然时隔多年又再次做了这个,直到端上来时我还一直以为这是买来的。多年里若想吃油茶面,都是从商店里买。我近日在家里,犹如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西屋的门槛,也很少迈过去。倘若我知道母亲在东屋剥瓜子和花生,我一定会过去,不用她老人家动手,她老人家只管掌勺就可以了。我一时充满遗憾。
当年家里还种些芝麻,每到秋收完毕,母亲都会炒芝麻和犹如黑珍珠般圆润的黑皮瓜子,我都会在一边看着,闻着那飘逸的干香气息。芝麻炒熟了,母亲用擀面杖擀碎,我在一边剥熟瓜子的皮,把瓜子仁一粒粒地放在盘子里,直到剥完后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指肚被染黑一层,难以褫洗去。准备好这两样东西,把它们共同放进一个盘子里,备用。接着就是我蹲在灶火门子前帮母亲烧火,直到把黑黑的大铁锅的水汽烧干,完后母亲时刻提醒我注意火候,不要多放柴的同时,她将磨好的生粉倒进锅里。有节奏地、有条不紊的挥动着铁铲子,我看着锅里的生粉被母亲炒到焦黄时,散发出来的谷物的香气,萦绕在整个充满深秋之意的庭院里。母亲把那碎芝麻和瓜子仁倒进去,不停地快速翻炒,完后快速的盛出来,又是一阵阵香气,站在一边的我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舔着嘴唇,双手在胸前磨搓着。我迫不及待地用汤匙狠狠地往大碗里蒯着刚出锅的油茶面,往后放了些绵白糖,再一边倒开水一边用汤匙快速的搅拌着,不然的话,就会像冲奶粉一样,尽他妈的面疙瘩!调和的匀匀乎乎,黏黏稠稠后,赶紧用汤匙舀一口,嚯!真的香!嘴蠕动着嚼着瓜子仁,端着碗顺着碗边儿“吸溜吸溜”,是那时候无比的快乐和幸福,无比的甘甜!
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尝过买来的油茶面到底是什么个滋味儿,听别人家的孩子说,特别甜特别香,隔着好远都能馋死个已经吃饱了的人!我回到家里也向母亲索要,母亲对我说,那不如她炒的好吃!是真的,母亲炒的,真的比买来的好吃!
后来长大了,听母亲和村里的人唠嗑,我才知道,小时候来卖雪糕的,我跟着人家不肯走,抓着雪糕的泡沫大箱子不撒手,甚至嚎啕大哭。听母亲说,父亲含着眼泪硬生生的把我抱回了家,并且回到家坐在炕上偷偷的哭泣。我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当时会说:没有我炒的好吃……
但是,是真的好吃……
买来的真的不怎么样。
后来家里再也不种芝麻了。秋天的时候吃到的里面没有芝麻沫的油茶面,总觉得不够完美。那年过年的时候,母亲从集上买了花生,叫我和她一起剥花生,剥开壳子,捻去红皮,装在大碗里用擀面杖捣碎。还是那道工序,出锅时我依然是那馋猫儿的姿态。噢!用花生比用芝麻还好吃!那个时候,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吃的到。
再那多年以后,我去县里读书了,八年的时间;又去了他乡读了大学,四年的时间……如今快到十五年了,在已经天天都是过年的日子里,那花生和瓜子仁的味道,依然醇厚,母亲的铁铲子不知换了几个,铁锅还是那个铁锅,双手,还是那双手,只是母亲在挥动铲子时,少了我在身边看着……
我端着碗,捏着汤匙不停地往嘴里送,不停地嚼着,嘴里是记忆里的甘甜,而咽下去流经心脏时,却是我所体会不到的以至于后来才明白的那段日子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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