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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篇 祖父的遗骨

……

刘方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瓢泼大雨声吵得不行。「果然下雨了。」他喃喃着,发现身上盖了件衣服,却又不是自己的,莫名其妙的。将衣服扔在一边,开灯,灯不亮。「床又硬,屋又差,连空调都没有,这店是开不长了!」他嘟囔着,以后决计不会为了情怀而去住老破旅店了。

下楼的时候,前台小姐也不见了身影,上下两层空荡荡的,更觉孤寂。

离开「人皮酒店」,刘方大步迈向城中心。

与前来接他的堂弟一起吃过早饭后,驱车往祖父墓地而去。

「你看看,我说晚上接你,你不让。晚上挨冻了吧,老家冷。」

「没事。大晚上懒得叫你,我也正好逛逛。老家变化大,洋气了。就是我昨晚住的店不好。」

「住的哪啊?」

「大陂酒店。」

「什么?」堂弟格外惊异:「再说一遍?」

刘方重复了一遍。

「开什么玩笑!」堂弟表示刘方完全在搞笑,因为——

县城是有一家大陂酒店不假,就是以前大陂茶馆的老板开的,可是早在十几年前就一把火烧没了。

「乱讲!」刘方也有点不悦。我住哪里不知道?字我不认识?

要不是为了早点跟你回合,大床房还送了早餐券呢!

说实话,就想再尝尝他家的油香。

「真不骗你!」堂弟见他说得有板有眼,脸色渐渐有些不对了。对刘方说,大陂酒店当时开业的时候也是很隆重热闹的,名嘴剪彩,群星献艺,当时算县城最上档次的饭店。

可是开业没几年,因为发生火灾,直接烧了个干净。不幸中的万幸,当时是淡季,并没造成更可怕的人员伤亡。以后一直说要拆掉重建,可不知为什么迟迟动不了工,至今还是那副烟熏火燎的样子,平常根本没人往那边去。

「那地儿可邪门了!」堂弟说话看起来不像闹着玩的:「虽然荒废了很多年,可是不时有人说在晚上看到大陂酒店营业了,灯红酒绿,死去的前台小姐还笑盈盈地招呼人进去呢!那谁敢进?」说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还不止一次发现空荡荡的废楼里,发现了被冻死的人,脸上还都挂着笑意呢!」

「我可去你的吧!」刘方有点小怕怕,呵斥了堂弟,觉得他肯定跟邻居撒谎精姐姐一样在戏弄自己,虽然昨晚的确有点古怪。

「你不信,等回头我带你去那边看看去!」

「算了吧!今天最重要的,还是给祖父迁坟啊!」

……

大雨直到中午时才停歇。

让刘方忘掉昨晚酒店遭遇的是,他竟然在墓地看到了几十年不见的邻居姐姐,她们家也要迁老坟。

你不是——

从家人口中得知,邻居姐姐当年跟家人闹别扭,离家出走,吓得家人们不清。可是等后来想清楚了,就回来了,现在家庭很美满。

虽然还想问问她的同学当年有没有发现浮尸,可转瞬又觉得太小儿科,没必要了。

午后。

刘方和叔伯兄弟们轻手轻脚地移开祖父坟墓的封土,薄薄的棺木显露出来。这是祖父自己给自己百年之后选购的,不舍得多花钱。哪知道百年才过一半,他便撒手人寰。

「阿爷走之前一个月,」二姑边说边抽泣:「我给他买了一件毛呢子大衣,他说这一辈子,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舍不得穿。我说穿坏了以后再买!他就笑,还是没穿过两回。这就带到下面了。阿爷啊阿爷,我没享过一天福的阿爷!」

「阿爷!」

二姑一哭,大姑也跟着一起哭起来。刘方也忍不住侧过身擦了擦泪。

棺材盖缓缓移开,渐渐露出里面祖父发黄的骨殖,这一瞬间全家的女眷全都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刘方搂住二姑安慰她。

接下来就是捡骨殖,由长孙刘方来做。他小心翼翼地将祖父的尸骨捡起,放入盒中。二十多年过去,虽然肌体已散,仅余骨殖,但是涤卡的裤子、上身的衬衫都还没腐烂,人形宛然,姑妈一件更舔悲痛,泪珠涟涟。

「奇怪!奇怪!」二婶忽然道:「阿爷的衬衫裤子都还好好的,大衣怎么没有了?」

「腐烂了吧?」

「那也不能全烂没了啊!」

这下大家就奇怪了,那大衣明明当年是亲见着穿在祖父的身上下葬的。

「不会是谁讹了老人家的东西吧?」四婶阴阳怪气道。

几个人为了这事争论起来,喋喋不休。

刘方不说话,忽然捧起祖父的髑髅,看着头颅中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泪如雨下:“我知道在哪。”

昨晚,盖在我身上。

诗曰:

阿爷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

青枫,相思树也。

原文:山人刘方玄自汉南抵巴陵,夜宿江岸古馆。厅西有巴篱隔之,又有一厅,常扃锁。云,

多怪物,使客不安,已十年不开矣。中间为厅,廊崩摧。郡守完葺,至新净,而无人敢入。

方玄都不知之。二更后,月色满庭,江山清寂。唯闻篱西有妇人言语笑咏之声,不甚辨。唯

一老青衣语稍重而秦音者,言曰:“往年阿郎贬官时,常令老身骑偏面騧,抱阿荆郎。阿荆

郎娇,不肯稳坐。或偏于左。或偏于右。附损老身左膊。至今天欲阴,则酸疼焉。今又发

矣。明日必天雨。如今阿荆郎官高也,不知有老身无?”复闻相应答者。俄而有歌者,歌音

清细,若曳缕之不绝。复吟诗,吟声切切,如含酸和泪之词,不可辨其文。久而老青衣又

曰:“昔日阿荆郎,爱念‘青青河畔草”,今日亦可谓‘绵绵思远道’也。”仅四更,方不

闻。明旦果大雨。呼馆吏讯之,吏云:“此西厅空无人。”方叙宾客不敢入之由,方玄因令

开院视之,则秋草苍占没阶,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启其厅,厅则新净,了无所有。唯前

间东柱上有诗一首,墨色甚新。其词曰:“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风几回落。当时手刺衣

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视其言,则鬼之诗也。馆吏云,此厅成来,不曾有人居。亦先无

此题诗处。乃知夜来人也,复以此访於人,终不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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