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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望西北,射天狼

司马光如古松般端坐,久病初愈的面容仍带着青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灵州久攻不下,辽国百万铁骑已陈兵幽州“司马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郭林慌忙递上帕子,却被他挥手屏退。

“莫非真要等到李秉常联合辽军南下,让我大宋重现澶渊之危?!“

吕公著端起新换的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在此论上趋于守成,对攻伐灵州始终将信将疑。司马光的回朝却正好动摇了他的决心。

司马光甫一还朝便连上三道札子。他反对西北用兵的奏章引经据典,从汉武帝劳师远征说到唐玄宗穷兵黩武;更对章越招募番军、授予汉籍的做法痛心疾首。当老臣在垂拱殿掷地有声地喝问“安史之乱岂非前车之鉴“时,连官家都为之动容。

司马光匀了匀气息继续道。

“论天下之大害,曰莫如兰凉之坐敝中国。”

“当年魏相请罢车师之田,元帝时,贾捐之请弃朱崖郡,唐相狄仁杰亦请弃四镇,立斛瑟罗为可汗,又请弃安东,却立高氏,李德裕亦请勿保安西,是数人者皆一时之贤。”

“岂不为国家惜威灵,重弃其地哉?这些都不贪图外耗,疲竭生灵,为了徇一己之虚名,而受实敝,遗国家无穷之患也。今穷荒之地,于国家之势,不以得为强,不以失为弱。唯有明识者皆曰去大患以自全,乃所以国家自强耳。”

“凉州灵州非穷荒之地!”李清臣言道。

司马光道:“亦是一般。”

“天下之论,得地不如养民,防人不如守己。”

“今辽国只要我们弃米脂,平夏二寨,便足以示怀柔之恩,结和平之信。”

“若失此时,继续攻打灵州,日后兵连祸结,中国厌苦,而腹心之患。”

李清臣听了司马光之言也有些摇摆。

“现在虽欲主张弃之,但不能矣。这些地方都是朝廷以十余年间竭天下之力而得之,怎能一旦弃之?而今天子更是大发库藏。”

身为右仆射吕公著亦道:“此为先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凉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

“今天子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何况党项贪得无厌,与之适足反启其侵侮之心。”

“当年李继迁,李元昊等不是如此,我等严守备以待之即可。”

因司马光激烈的反对,吕公著适时抛出一个折中话题,也是内心的担心。

万一灵州攻不下,辽国举兵,是不是要缓一缓。

范祖禹郭林等都听得明白。

只要朝廷严加守备,虽契丹党项不能成我之患,攻取灵州之议可歇一歇。

中书省内落针可闻。

……

随着彭孙攻灵州失利,以及司马光这番咄咄逼人的批评,吕公著也打算趁此与辽国党项议和,停止攻打灵州,以免激起辽国七月时大军南下。

暮色中的中书省石阶上,范祖禹搀着司马光缓步而下。范纯仁与范百禄恰在阶前相遇,见状连忙叉手行礼。

暮风卷起司马光稀疏的银须,露出脖颈处尚未痊愈的灸疮——那是陈抟养生方留下的痕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敬重与悲悯:这位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老臣,此刻仍用脊梁撑着大宋。

“想必二位已听闻军报。“司马光的声音像枯叶摩擦。

范纯仁道:“之前彭孙击败党项解围大军时,本以为灵州城旦夕可下,却没料到灵州城坚非火药可摧也。”

范百禄道:“现在听闻党项从兴庆府以黄河水路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朝廷要在旬日之内攻取灵州怕是不易。”

“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司马光看了二人微微点头,对于灵州城攻城进度受挫,以及辽国咄咄逼人的态度,这都是人心逆转。

范纯仁道:“可是侍中手掌钧柄,有先帝遗命,太后和陛下都支持,怕是不易改弦更张!”

范祖禹则正色道:“当年治平之时,濮庙之议,韩魏公,欧阳公等执政尚不能胜公论,以至出榜朝堂,委曲开谕,而人心终不以为是”。

“由以此而知,理胜则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谨行事而已。”

当年濮议,司马光反对韩琦,欧阳修支持英宗认亲爹的行为,最后仍是获得了胜利。

面对范纯仁等人言语,司马光道:“吾老病难支,力已不能胜任,明日便辞去门下侍郎之职,诸公自便吧。”

范纯仁等人迟疑,司马光突然返回朝廷,批评了一番章越继续对灵州用兵,将大宋置身于与宋辽同时开战的危险之举后,这边又决定退出门下侍郎之职。

范纯仁,范百禄二人黯然,司马光对他们道:“诸公,以后天下就拜托你们了。”

“若辽兵入境,我司马光便是千古的罪人。”

……

司马光回到屋舍后,司马康服侍他脱出官袍衣帽后步出,正好看到范祖禹。

范祖禹对司马康问道。

“老师身体如何?”

司马康黯然道:“怕支撑不过旬日了。”

范祖禹黯然什么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都是障眼法罢了。

“就算老师如何进言直谏,如今太后和陛下都是支持侍中对西北用兵,在此论上继续反对……恐怕无济于事。”

司马康黯然道:“父亲焉能不知呢。”

“爹爹说自古以来智者务其实,愚者务其名!”

“就让老人家最后争一回名吧。”

范祖禹问道:“老师之意?”

司马康道:“我猜父亲老病,门下侍郎之位岂能久乎?但在退位前,再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了。”

范祖禹长叹:“老师常道,正因如此,朝中才更需有人直言!若无人敢谏,天下危矣!”

“他宁可事后被人说他是有眼无珠。”

二人都是泪流,这时郭林已是抵此。

“老师如何?”

范祖禹,司马康二人都是摇头,郭林当即入内,三人重新进入房间看到了马上要油尽灯枯的司马光。

得知灵州攻城失手后,今日的进宫耗尽了司马光最后的气力,之前在吕公著,李清臣还有范存仁,范百禄面前都是勉强维持着。

也展现了他最后在政治上的坚韧。

此刻司马光已是气息非常微弱。

郭林垂泪道:“老师,老师。”

司马光勉强睁开眼睛,叮嘱郭林道:“资治通鉴已成,我心愿已了,以后你要安心辅佐陛下,引导他走向正道。”

“以安民修心为主,体念百姓为业,莫要再穷兵黩武走上先帝的老路。”

郭林点头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司马光交代了数句后,又再度环视左右道:“天下危难,国家多艰。”

“你们要多操心。”

众学生们围着司马光病榻旁默默流涕。

司马光说完最终闭目,不省人事。

司马光病重的消息传来,因他人品学问,大臣们纷纷上门看望。

天子,皇太后以及失势的太皇太后也派遣良医上门探视。

章越自也听说了司马光的言语笑了笑,司马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利用彭孙攻灵州失利的机会,大举在朝中鼓动反对自己西北用兵之事。

到了这一刻,章越对司马光没有愤怒,心底只有敬佩。

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

如果明治维新失败,明治三杰就是历史上蔡确,吕惠卿的评价和待遇,而现在……

都堂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文彦博这位四朝老臣手持青瓷茶盏,盏中龙团茶沫已凝,却未饮一口。

“魏公,”文彦博银须微颤,“灵州城坚如铁壁,彭孙火药尽施竟不能动其分毫。而今辽主陈兵百万于幽蓟,苏子由使辽归来,言契丹贵胄皆言‘秋高马肥日,便是南下时’……”

一旁冯京接过话头:“章质夫虽围灵州三面,然黄河水路仍在党项之手。李秉常虽在灵州城下铩羽而归,继续命兵马围困环州!若辽夏合兵,我朝腹背受敌……”

章越沉默。

窗外蝉鸣骤歇。

章越拂袖扫开书卷道:“此刻退兵,才是大患!”

章越看着冯京,文彦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位皆是平章军国重事,既是如此坚持,章某可以以枢密院名义下文,看一看章质夫的意思。”

文彦博,冯京徐徐点头道:“这般就稳当多了。”

最后朝廷以枢密院的名义向章楶下文,询问是否暂时从灵州前线退兵之事。

……

元祐元年,七月。

盛夏的韦州行辕内,暑气蒸腾。

章楶披衣伏案,案头堆满军报,烛火映着他凹陷的双颊。

自灵州围城以来,他已半月未解甲,咳血之疾更重。

忽闻帐外马蹄声急,亲兵引枢密院急使入内。

使者捧漆盒跪呈:“枢相,汴京急递!”

章楶展开枢密院钧令,朱批赫然刺目。

“灵州久攻不克,辽骑已集幽蓟。着即暂退兵保环庆,俟秋后再图。”

“荒唐!”章楶拍案而起。

章縡急扶父亲,低声道:“爹爹,听说司马君实已病危谏止用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怕是无法再搪塞了,应该辽国那边有了异动,故要我们撤兵。”

章楶闻言沉吟,片刻后又将诏令看了一遍道。

“你们不知侍中手腕,这退兵之意,其实乃文宽夫、冯当世之意。”

章縡道:“父亲的意思?”

“侍中真要我退兵,必是以金牌急召退兵!”

“以枢密院来讯,则只有催促之意,仅此而已。侍中是宰相,此举不过是对文,冯两位平章军国重事有所交代罢了。”

章楶甩袖推开儿子,目光灼灼如炬。

他望向帐外残月,这样的月色想必也是照在了贺兰山之巅,照在灵州城下浴血的儿郎,照着黄河边未寒的尸骨。

章楶负手而道:“告诉侍中,我章楶愿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必让党项折于灵州城下!”

章縡忙道:“爹爹,此可行吗?兴庆府仍不断派兵增援灵州。”

章楶道:“眼下岂有后退的余地。”

说完章楶猛然重咳数声,猛力捶胸。

章縡忙道:“爹爹,你可要保重身子。”

章楶道:“事情到了此刻,此身早已是许给国家了。”

章楶手指舆图问道:“王厚兵马前锋到了何处?”

章縡道:“王厚禀告,熙河路十万大军已全数渡过黄河,正在整顿,打造木筏准备顺流而下。”

章楶道:“命他不必再整顿,火速攻下顺州!”

章楶手指往舆图上顺州的位置重重一点。

“再命折可适出兵归德川,打通环庆路!”

……

顺州与灵州隔黄河相望,其与灵州于南面一左一右组成了兴庆府的门户。

灵州被围后,顺州守将多次派人渡过黄河,冒着城下宋军的床子弩和神臂弓,朝灵州城中运粮运人。

这使宋军一直不能全面包围灵州城。

此刻黄河水浪拍岸,王厚立于战船之上,远眺顺州城垣。

但见顺州城依山临河,实乃党项扼守黄河上游之要冲。

城上旌旗猎猎,守军早已严阵以待。王厚对左右道:“顺州一破,灵州侧翼尽失,李秉常再无险可守!”

熙河路兵马占据惟精山后,拆去了党项在黄河上所设的铁索暗桩,并大造船筏。

这船筏吃水很浅,一艘只能载着二三十人,不足以运粮,却胜在打造方便省事,还省脚力,同时适应惟精山下游湍急的黄河水流。

这一次进军,王厚亲自坐着船筏顺流留下。

吹着黄河河风,王厚手指顺州城道:“儿郎们与我攻此!”

此黄河河面上浊浪排空,千帆竞发。

次日,王厚命熙河精兵从水陆两面攻城,顿时顺州城下漫天箭雨遮蔽天日,火光暴绽。

三军将士咆哮如雷。

结果不过一日,顺州被攻陷。

三千党项守军尽灭。

在黄河怒涛声中,十万宋军的欢呼震彻云霄。

顺州城破,宋军熙河路兵马兵锋已直指兴庆府。

兴庆府一夕数惊,李秉常将城中物资和党项宗室,尽往陪都定州送去。

至此从兴庆府至灵州的黄河水路也全部断绝。

而折可适也在这时从归德川出兵环州,李秉常早回师兴庆府,只在归德川留下部分兵马守卫溥乐城和耀德城。

这部是党项仅剩下不多的精兵,折可适在两城之下苦战不克,章楶立即从熙河路兵马借来十个指挥党项直,派兵助战。

有了精锐党项直帮助下,折可适在溥乐城和耀德城下大破党项兵马,近万党项兵马覆没在此役中。

党项皇室硕果仅存的大将的嵬名阿吴兵败被俘。

折可适不仅夺取了乐城和耀德城,还出兵解了环州之围,打通了从环州至灵州的通道。

从此环庆路的军粮可经过环州直抵灵州城下,大大减轻泾原一路千里转输粮草的压力。

而这条当年被李继迁截断的道路,在七十年后重新被宋军打通。

三日后折可适率得胜之军,抵至灵州城下。

当被俘的嵬名阿吴被押至灵州城下,灵州城守军皆知大势已去。

章楶再度命人向灵州城内守军劝降,不过也再度遭到拒绝。

章楶大怒,当即集合泾原路和环庆路两路大军攻打灵州城。

彭孙再度用火药轰城未果,但断绝外援的灵州在十几万宋军攻打之下已是危如垒卵。

城中此刻只能用愁云惨淡。

宋军从城东,城南两面所建的五百座投石砲日夜不停地轰击城墙。

至于城下床子弩更是完全不惜力猛轰城头,一直打到坏为止。

灵州城中官兵几乎拆掉所有屋舍来加固城墙和战棚,大有死守到底的样子。

李秉常不甘心,最后率领万余人马抵至灵州城二十里处,看到宋军猛攻灵州一幕,顿生心灰意懒之意。

一箭未发,李秉常连夜又率军撤回兴庆府。

两日后党项静塞监军司向宋军投降。

但灵州城仍是未降,依旧在血战。

……

汴京城。

暮色沉沉中,司马光病榻前的药炉腾起一缕青烟。

老人枯瘦的手指攥紧被褥,喉间含混的呓语:“灵州…不可…攻…”

“一定要启禀陛下,告诉魏公!”

“旁人畏于权势,我可不畏。”

范祖禹,郭林跪在司马光榻前侍奉汤药,尽管几位御医早已说无用,但二人依旧不肯放弃。

忽然司马光骤然睁眼,浑浊的瞳孔竟迸出回光返照的清明,喃喃地道:“若章质夫不能破城…党项必引辽骑南下,到时河北百姓必是生灵涂炭……速…速谏官家…你们要替我写奏疏。”

“要直谏!”

郭林点点头含泪道:“老师,我这就替你写。”

“劝谏陛下。”

司马光点点头,又陷入昏迷。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却见刘安世踉跄闯入,衣冠不整地拿起军报道:“灵州城城破了!”

范祖禹,郭林闻言都是又惊又喜。

二人都是重重抓住刘安世的衣襟问道:“城真的破了?”

刘安世点点头道:“章质夫幸不辱命,立下此惊世大功!”

“灵州一失,党项如同失了半壁江山。”

范祖禹与郭林对视一眼,眼中既有惊喜,又隐含忧虑。

他们转头看向病榻上的司马光。

“老师,灵州城城破了。”郭林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半清醒地点点头。

范祖禹道:“老师未足喜矣,灵州一破,辽国必南下。”

郭林看了范祖禹一眼道:“但灵州城……终究还是破了……”

范祖禹虽嘴上这么说,但心底却想或许老师终是错了。

而司马光闻言点点头,旋即一颗泪珠从他右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郭林见此握紧了司马光枯槁般的手。

范祖禹拭泪道:“无论怎么说,章质夫还是办成了。”

“就算争一口气也好,日后再失去也罢。”

却见司马光脸上起了些许欣慰笑容,旋即手骤然垂下,没了气息。

“老师!”

“老师!”

“老师!”

郭林,范祖禹,刘安世伏在司马光的榻前,顿时泪如雨下。

……

数千里外章楶、叶可适、等宋军众将立于灵州城下,看着碗口粗的狼头纛旗帜被几名宋军用刀斧砍下,然后那面狼头纛被重重丢弃在灵州城墙下。

旋即数名百战余生的勇士在灵州城城头插上代表大宋的炎炎赤旗!

三军肃穆。

见此一幕,章楶高高举起双臂仰天大喊。

章楶以下郭成、彭孙、折可适等近百员西军将领无不举起双臂高喊,用尽全身气力发出咆哮。

几十年的夙愿,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灭国!”

“灭国!”

“灭国!”

城上城下十余万血战多日宋军无不振臂高呼,踏足在地,声浪响彻云天。

章楶拔出腰间的长剑,直指灵州北方的兴州,自言自语道。

“望西北,射天狼!”

“大丈夫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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