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却喝道:“说真话。”
杨媛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道:“臣妾十二岁就父母双亡,进入宫中。承太后不弃,多加教导,能入王府为良娣,已经是滔天之幸,何敢再言其他。”
赵恒心中暗暗一叹,当日她进宫府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是自己失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只是自己心有所系,却也顾不得别人了,当下点了点头,道:“当日你住进玉锦轩,是朕失察,不过你也不必怪皇后,朕一直都无心他顾。”
杨媛眼眶含泪,还欲再诉说:“官家——”
赵恒看着她,心中一动,一个想法升了上来,当下叫雷允恭进来,道:“你去把刚才朕叫你拿上的那对凤钗拿来。”
雷允恭不解,这对凤钗皇帝刚才特意选择了给刘娥的,为什么要拿给别人,心中暗暗窥了杨才人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忙去拿进来一对锦盒,又退出来。
赵恒打开锦盒,推到杨媛面前,杨媛不明所以地看向锦盒,盒中有一对镶着珠宝的凤钗,耳边却听得皇帝道:“这对紫金凤钗,朕本来是想送给她的,如今想送给你与她一人一支。朕在前朝,有许多事情照应不到,你聪明细心,刘美人那边,朕就拜托于你照顾。她身体欠安,皇后那边,朕会让她少去。将来赏赐,有她一份,就会有你一份。她要升位份,你也会跟着升。朕会让你的位份体面,永远会在后宫诸人之上。你的亲族,朕会封官……”
杨媛跪在当地,耳边只余嗡嗡声,完全失去了意识。眼见着皇帝的背影走出,案几上只余一只锦盒,盒中凤钗孤零零地。
他说:“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戴着这只钗到梧桐院见朕。”
侍女倩儿看着皇帝走出,却不见杨才人出来送驾,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能跪送着圣驾离开,只看到最后一名内侍离去,这才站起来,慌忙冲进侧殿内。却见杨才人呆呆跪着,着案几上一支紫金凤钗。
倩儿慌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杨媛,见杨媛似乎茫然失神,竟是毫无反应,顿时不知所措,叫道:“娘子,您怎么了?难道是官家责罚您了?这凤钗,是官家赏您的……这是怎么了,您说说话啊,您这样,我好害怕啊。”
好半日,才见得杨媛悠悠开口:“倩儿,你说,女人进宫是为什么?”
倩儿不明所以,只努力想着:“嗯……得到官家的宠爱,提升位份,人前荣耀,亲族富贵……”
就听得杨媛问:那情爱呢?
倩儿脱口而出:“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忽然见杨媛神情不对,吓得忙退后一步跪下:“娘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杨媛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她忽然纵声大笑,边笑却边流下泪来。
是啊,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后宫佳丽三千人,万岁爷要分成三千份都不够!富贵荣宠,能赏给三千人,可人的情爱,怎么能分给三千人呢?
正如皇帝刚才问她的话,当日进府,想的是什么?难道她当时,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甚至皇后当日做襄王妃时,难道也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包括曹美人、杜才人,陈贵人……并不是,她们更多看重的是皇子的尊荣,皇帝的至尊之位。
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不过是用情爱遮掩**,以情爱博取恩宠的女人罢了。她们于皇帝能贡献的,也不过就是青春貌美,知情识趣,甚至是床笫之欢的努力。她们不过是以肉欲博恩宠,却用了情爱当掩饰,但她们的确是要索求帝王的情爱的,只为通常那些人前的荣耀、亲族的富贵,那些所有的恩宠与荣耀,一般情况下,也只有通过帝王的情爱才能得到。
情爱是假,富贵是真。
有了富贵,何必强求情爱。
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想清楚了,甚至不需要去选择,这是帝王给她指出的一条明明白白的通天大道,而后宫之中,不见得谁都能够有这种机遇,能够让帝王看中,愿意给这个机遇的。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只紫金凤钗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得意的,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绝望。那是深不见底,无一丝自我欺骗可能的绝望。
第二天清晨,忽然就下了一场大雨。杨媛戴着紫金凤钗,坐在软轿上往梧桐院而来。这么大的雨,宫巷上除了路口值守的宫卫,再无旁人。
小内侍们躲在廊下,都不肯出来,宫妃们也都不肯出门,这条宫巷里,只有她们这一行人。
谁知道远远见宫巷尽头岔路上,有几个小内侍拖着个人过去,显得十分凄惶。
这样的雨天,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赶着雨拖出来?
杨媛就同倩儿说,叫人去打听一下。
倩儿顺手指了小宫女春杏过去问了以后跑回来说:“回杨娘子的话,那个拖过去的人,是万岁殿的雷允恭哥哥。”
杨媛一惊:“他又犯了什么错?”
春杏摇头:“不知道,奴婢刚才打听了一下,听说前段时间雷公公与周公公在官家跟前斗得厉害,有人说周公公肯定斗不过雷公公,可没想到最后败的是雷公公啊。唉,听说雷公公昨儿御前侍候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官家,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赶去洒扫处了,这辈子怕是完了。”
杨媛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忽然道:“春杏,回头你拿些伤药去洒扫处给雷允恭,顺便再带些钱,让人好好照顾他。”
春杏怔了一下,道:“雷允恭如今这般倒霉了,娘子您还肯发这个善心,真是难得。”
杨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宫里,多结善缘,总是好的。”
杨媛进了梧桐院,才一进门,如芝忙迎了出来,道:“这样的雨天,怎么好劳动杨娘子来。我家娘子昨儿才贪凉,娘子可要小心。”这边忙替她脱下外头的雨披来。又送了姜茶来给她喝。
杨媛一边喝了姜茶一边问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多大雨呢,没走几步,就忽然倾盆而下了。姐姐今日可好?姐姐身子怎样了,可请过太医了?”
如芝忙回道:“谢杨娘子关心,我们主子无碍,不过是见前晚天刚刚放晴,贪看月色着了点凉。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见杨媛已经进了院子,忙追上前几步道:“娘子稍候,容奴婢进去回禀一声!”
杨媛奇怪地看着如芝:“我素日来,都不见你这么蝎蝎蛰蛰的,今天是怎么了?”
雷允恭压低了声音道:“杨娘子,官家在里头呢!”
杨媛早知皇帝来了,故作诧异道:“我来得不巧了,呆会儿再来看姐姐罢!”这边正要退出去,却听得里屋刘娥的声音道:“如芝,你跟谁外头说话呢?”
杨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刘娥啊了一声道:“是媛妹,进来吧!”
侍女打起帘子,杨媛进来时,却见刘娥与赵恒并肩儿站在桌前,拿着一样东西正在看着。两人均只着了家常小衣,刘娥单挽了一条大辫,竟是不施脂粉。杨媛凝目看去,岁月似乎对她格外青睐,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是肤若凝脂,却是因为今日室内暖炉生得旺了些,映得脸儿更加红艳娇媚。
此时见了杨媛,刘娥笑道:“妹妹今儿来得早,不想还有人比你更早吧!”一边说,一边笑瞥了一眼赵恒。
杨媛忙行下礼去,赵恒笑道:“罢了!在这里倒不拘些个礼数。”这边看了杨媛一眼,见她头上正戴着那只凤钗,点了点头:“杨媛是个伶俐的人,有她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杨媛忙含笑侍立一边,心中却空空落落地,象长满了草似荒得紧。
她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终究这颗心还没死。然她自进襄王府,做他的姬妾也已经有五年了,皇帝看似温和,却淡淡地远远地高不可攀。此时见他与刘娥站在一起,穿着家常衣服笑嘻嘻地,两人举止并不格外亲呢,可是言行举止却是说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无君臣之分,帝妃之别。
却见刘娥向她招手道:“妹妹过来,也看看这希罕东西呢。”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楮色的纸递给她,却正是方才她与皇帝一起在看的东西。
杨媛接过来,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这楮纸比平常的纸约厚一些,宽六寸长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铜钱,下面画着小人店铺的图案,正反面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凿了许多朱墨间色的印章与暗记花押,隐隐认得是一些中间又有“十六家商号通用并同见钱一千五百文文流转行使”等字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认不得是什么来,只得交还刘娥笑道:“我看不出来,好像有些像传说中的当票子呢!”
刘娥接了这张楮纸笑道:“这可不是当票子,你们不曾见过当票子,我却是见过的。这是昨天益州知府张咏夹在奏折里头带来的,听说叫什么交子的。莫说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没几人认得。你别小看这一张纸,在蜀中可以实当一千五百文大钱呢!如今蜀中民间商号中都用这个当实钱用呢!”
赵恒皱眉道:“蜀中铁钱份量重却又不值钱,张咏在奏折上说,如今市价买罗一匹,要蜀钱两万,两万铁钱实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远,携带不便。李顺造反,铸钱局停工多年,铁钱更是不够用。就有商号之间用交子来代钱流转行使。只是如今为这个商号之间起了不少讼诉,容易成为民乱。”
刘娥拿着交子道:“张乖崖必不是没主意的人,想来他的奏折里总是说了解决之道。”
赵恒点头笑道:“果然如此。张咏请旨,一则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则是收归官办。这样也可免些纷争。”
刘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这是留了余地,请官家给个更英明的决断呢!”
赵恒知她已经会意,笑道:“偏是你鬼灵精,朕已经下旨,交子既有好处,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试着官督民办,先试试其中的利弊,等成熟了些,再看着。”
赵恒今日听说刘娥受凉了,便有些无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往崇政殿里去,素性带上奏折,搬进梧桐院里看,倒也自在。这边拣了几件有点意思的政事给刘娥说着解闷,听着她妙语连珠,倒不象平日独看奏折这般无聊。
杨媛却不曾听过这交子之事,不免也问了几下。却是蜀中交易甚至大,交通不便,民间就开始用交子代钱转流。张咏看到这种情景,就请立交子务。这却是恒古未有之事,赵恒不免将这新鲜事说出刘娥来听。
杨媛就听着赵恒与刘娥说话之间,已经讲了好几桩事,她都听得不明白,然却见刘娥似乎都是极通的,还能与皇帝交谈,心中也暗暗诧异。若换了别人,能与皇帝在一起,自然是挖着心思邀宠,纵弄些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变相显示自己的可爱之处罢了。然刘娥与皇帝在一起,却仿佛不像是男女相处,不断穿插着朝政、地理、史料,甚至说得高兴了,还要驳得皇帝几句,皇帝也丝毫不以为忤。
杨媛心中迷茫,想着,皇帝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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