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杨媛迷茫,两人说了一会儿后,见雨色渐停。刘娥抬头看了看窗外,叹道:“这天也真是的,昨天刚晴了一天,看这天色,明后日必还有雨。这样的下雨天,咱们倒也罢了,那些住低洼地的贫民,可就把家都给冲了。”
赵恒叹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涨,若是雨一大就容易冲坏田园庄稼。年年修,年年积淤泛滥,京城中养兵马数十万,居民百万家,天下漕运都要从此河中来,此河却是最令朕头疼不过了。”
刘娥道:“我也听说过每年的十月河水枯干时,都会关了运河来清淤,为何还会年年积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够,没有一个限定!”
赵恒道:“这河水清淤到几尺,却是无法限定。这一层层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当年曾经为督办此事,还亲自跳进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晓喻群臣,也不过是好得几年罢了,时间一长,照样惫赖起来!”
刘娥微笑道:“这有何难!”
赵恒笑了:“小娥说得好生轻松,几十年的痼疾了,朝臣们都没议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来!”
刘娥道:“臣妾记得小时候在都江堰边,听老人们传说,打从李冰治河开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个石人做为水则,水涨过石人脖部,就该提早开闸放水,免得洪水泛滥。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时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赵恒重重地一击书案,喜道:“正是,如此一来,便可解决汴河的难题了!”
刘娥颦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经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赵恒点头道:“皆是因为历代战乱的缘故,许多民间的好法子没有传下来。都江堰治河之法虽好,但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消息不通,也是一个原因。”
刘娥道:“既如此,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农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审定,颁行天下。岂不是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得沐皇恩。”
赵恒大喜,拉住了刘娥道:“看来朕从今以后,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们议事了,只需要拉着你议事便成了!”
刘娥娇嗔着挣开手道:“官家说什么,咱们开开玩笑罢了,倒没得教杨家妹妹笑话!”
他二人机锋对答,杨媛不懂政务,饶是她素来伶俐,却也听得云里雾里的,站在一边却是插不上话来。此时听刘娥说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该站来的,倒没得做了一支大蜡烛。”
刘娥扑嗤一笑:“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么没趣的话了,挑些别的话儿说说罢。媛妹好意来看我,倒把你搁一边儿了。”
三人坐下来,挑了些有趣儿的话说说笑笑,不觉竟是到了黄昏,但见着一轮红日如火,慢慢地西斜。这雨停停下下,连着十余日都不见晴,倒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刘娥挽留着杨媛用晚膳,杨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刘娥怜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机会得近圣颜。虽然只是陪着说说话儿,她却是自襄王府开始,便从未有机会能与赵恒似今天这般能坐到一起说话。
杨媛一直呆到晚膳开始,见宫女们先是送上三只玉碗,碗内只盛了白饭,竟是无菜无肴。杨媛看着这碗白饭,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却见赵恒与刘娥不以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进去,竟是细细地品味。
杨媛正自骇异,却见刘娥同她笑道:“媛妹尝尝今日这米饭,可有什么不同吗?”
杨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学着她的样子也拨入一口,细细品尝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晓得时下要艰难节省如此,宫里头连一道菜都上不起了。连这米饭,都还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刘娥笑推赵恒道:“这是今日官家带来的,你且问他去。”
赵恒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东西比你们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贵重得多了。却不是咱们中原的东西,倒是从千山万山外的安南国进贡的占城稻米。”
杨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打外国来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刘娥捧起碗,又尝了一口,神情庄重:“倘若只是一样远道来的稀罕东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尝这个。”
赵恒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占城稻咱们吃来口味虽糙,却是有一样顶稀罕处,它是一年两熟的。你们想想看,倘若这种稻米,能够在咱们大宋境内到处种上的话,那该如何?”
杨媛出身贵家,一时倒未回过味儿来。刘娥凝视着手中的碗,缓缓地道:“那就是大宋的万年江山啊。汉亡于黄巾之乱,唐覆于黄巢造反,便连前几年的蜀中李顺之乱,也都是因为饥民暴乱的缘故。倘若这天下都种了占城稻,百姓们的一年能收上两次稻米,则不是孔夫子说的‘三年之内可以无饥馑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无饥馑了。”
杨媛喜道:“唉呀,这可真是比珍珠还要金贵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种上这种占城稻?”
赵恒笑着摇头道:“谈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一则不容易种活,二则便是种活了也与原来的品质有异。中原素来以麦子粟米为食,咱们宫中平日吃的也是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里种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进贡来的。”
刘娥点头道:“是啊,昔年汉武帝曾建扶荔宫,打从南方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把已经成活的荔枝树移到宫内,结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便得千山万水地打岭南送过来,弄个民怨沸腾,却也只为长安城内,种不活这东西。安南离开封,比岭南离长安还远上不知道多少倍呢!”
一番话听得杨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弥陀佛,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讲究呢。怪道人家说,一方土养一方人呢,却是可惜了……”
刘娥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事在人为,有这样的东西,咱们总是要先试着种种看的。”
赵恒点头道:“朕已经让人把稻种在御田中先试种着,看看能不能种活了。”
刘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讨一些稻种在宫中试着种种看。”
赵恒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种稻子,这是农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养花研茶般地好玩儿!”
刘娥撒娇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儿,我是认真的。我早年曾受离乱之苦,如今有这种利国利民之事,我很想亲手去试种一二啊!这种感觉,却又是不一样的。”
赵恒笑道:“好好好,你有这种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杨媛乘机道:“官家,臣妾也请求同种占城稻。”
赵恒大喜:“好啊,朕的爱妃们都是爱民的贤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刘娥对雷允恭使个眼色,雷允恭走到门边打起帘子,侍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来。虽然于刘娥宫中,已经是简便了些,却也有五六十个花样的菜肴。
刘娥因受了风寒,只拣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另坐一边吃了,却让杨媛服侍赵恒进膳。今日倒有几样小菜甚是可口,赵恒不禁多下了几筷,就叫张怀德赏今日做“花炊鹌子”与“芦蒿鹅掌”的厨子。
刘娥笑道:“怀德回来,这两样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张怀德忙转回房中,笑道:“原来这是娘子小厨房的私菜,怪得这么合万岁爷的胃口!娘子恩典,什么时候请这位厨子教教御膳房那几个小的,省得老不合万岁爷的口味。”
刘娥妙目在杨媛身上一转,抿嘴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这厨子是杨家妹妹宫里的,我不过借来两天。官家既爱吃,以后让媛妹随时备着便成。”
杨媛心头狂跳,这厨子的确是她借与刘娥的,然而今日皇帝这一句,却明显是有意张扬风声,只不知道刘娥心中如何作想,也不知道刘娥是否知道,皇帝对杨媛宠幸的背后真意。
却听得刘娥的声音道:“我今日着了风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玉宸殿中去吧!”
赵恒却道:“不必了,今日路上不好走,朕也懒得动。”
杨媛苦笑一声,只得辞了出去。
见杨媛走了,刘娥诧异,看着赵恒:“我还道你今日会去她那里。”
赵恒笑道:“朕为何去她那里?”
刘娥语塞,昨日杨媛挡路,皇帝去了,却又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今日杨媛却又来了,且皇帝态度丝毫无异,显见皇帝对杨媛并无芥蒂,杨媛挡人,也并非为了争宠。那就是杨媛向皇帝告状了,而今日杨媛到来,那就是得了皇帝的许可,与自己交好。所以刚才看杨媛的态度,也不免顺水推舟一下,谁知道皇帝竟这样反问,一时倒叫她说不出来。
赵恒叹息一声:“你也是笨,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不知道朕。若不是杨娘子告诉朕,朕还不知道呢。”
刘娥心中一酸,她受委屈时不觉得如何,但这委屈受了他的怜惜,却当真是心里酸得可以。便如走失的孩童路上受人欺负是不哭的,见着了家长疼惜,那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意,道:“几个小丫头的任性,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官家何必多事,便是杨娘子,我也嫌她多事了。”
赵恒就道:“我倒觉得,她是难得的聪明人,她在府中宫中都久了,却是比你更精于人情世故。”他看着刘娥,感觉她就是个一直让自己操碎心的傻丫头,当时傻傻地跟着自己进府,后来又不明不白地为着自己躲躲藏藏,如今自己都成了天子,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了,她居然还不会保护自己,还会如此委屈。
当下叹了口气,道:“宫里有事,我让杨媛帮着你,只是我也怕她毕竟另居一处,一时照应不来。我叫人收拾翠华殿了,到时候叫她搬进侧殿与你一起,我才放心。只是终需时日,再则这段时间朝上的事情,我怕一两日不到,你就没有照应。想了想,还是让雷允恭过来,昨儿我找了个事打了他一顿,将他发到洒扫处了。过几日你就去把他要过来,留在身边使唤着。他在我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宫里的门道都熟得很,我一时有不到的,他也能帮我看着你一些。”
刘娥听得他絮絮叨叨的交代,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劝道:“允恭一直是侍候你的,如今你把他给我,你自己岂不是不方便?”
赵恒却道:“朕是天子,谁会让我不舒服,倒是你这里,缺可用的人,除了他以外,旁人都不及他这般知我心意,也懂得如何服侍你。”
刘娥辨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一声,眼含嘲讽。
刘娥只得哄他:“真的,你把他叫回来吧,没有他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你啊。也就是你这般不放心了我,我觉得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你能把自己活下去,但你未必能照顾好你自己。要不然就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还不让我知道。如今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了,必须让人看着你。你看你,都瘦了。”
刘娥见劝不动他,也是无奈:“你呀,绕这么一圈,何苦呢,还害得允恭白挨了一顿打。”
赵恒却是振振有辞:“我要是明面上把允恭给你,肯定招人生事。允恭这么笨,不打他一顿,他能演得像?”
刘娥苦笑,只可怜这雷允恭白挨一顿打,就是为了让他来服侍自己。皇帝这心思,也用得太深了些。
过得数日,正是楚王元佐的寿辰将至。元佐自赦出宫后,赵恒下旨重修楚王府,又令其子允升以绿车宫乐送回府中,又下旨为其复位为王,再封检校太师、左金吾卫上将军等职。可是楚王元佐从回府开始,便一直以疾病告假,赵恒知他心情,恩旨听其养疾而不必上朝。凡有恩赐,楚王也必是逊谢谦辞。
此番是楚王出宫后的第一个寿日,赵恒早早叫人准备好,欲率众兄弟们齐至楚王府为其庆寿。却是才开始准备,楚王得知讯息,忙上了一个奏折谢罪,自称病重,不敢庆寿,且称以君为臣贺寿,于礼不合。甚至于在奏折内道:“圣驾虽来,臣亦不敢见也!”
刘娥看了奏折,也不禁叹道:“楚王是大聪明人。他如今分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听说他平日闭门谢客,只是看看道家的经书,便是几位王爷去,也不大见得到他。他既然有避世之意,官家却也不必勉强,倒不如成全了他的志向。”
赵恒叹了一口气:“朕本以为,做了皇帝,便可兄弟团聚,没想到虽然救得大哥出来,可是如今君臣之份,又成咫尺天涯。可见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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