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继隆的话,王继恩笑了起来:“当日我开门引太祖皇帝入周王宫时,就知道这是要杀头的罪过。”
李继隆瞪着这个宦官,王继恩可不止当年开门引太祖皇帝夺了后周孤儿寡母的江山,还引着当今皇帝夺了先帝的江山,他这是做熟了的买卖,如今是第三回了,早就是浑不当回事了吧。可他李继隆却一直是忠心耿耿,这种事从未做过。这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去的。
胡旦见状,就添一了把柴火:“下官听说,皇长孙已经十二岁了。”
李继隆心头一震,皇长孙是他女儿所生,是他的外孙。是啊,若是楚王继了位,那将来的天子,就是他李继隆的外孙。他妹妹没有亲生的儿子,可他的女儿有。他的女儿女婿凭什么要一直成为囚犯等着别人恩赦,为什么不能够自己掌控这样的权力。楚王若不是他当年极欣赏的,他也不会将爱女嫁下他。
王继恩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已经心动,就道:“圣人抚养皇长孙数年,这份深情,哪里肯看着孩子吃亏的。”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见李继隆举起一只手,就立刻停下说话。
李继隆道:“拿酒来。”
胡旦倒了杯酒,交给李继隆。
李继隆一口饮尽,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咱们武人,天天都是把头拎在手里,这会儿怎么又怕了?”
王继恩与胡旦李昌龄对望一眼,俱是面色喜悦。
却说王继恩等既然存了这个心,自此暗中留意朝中动向。只是忌惮寇准厉害,不敢妄动。
却是这年七月,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下旨,寇准罢相,朝政大事,落在宰相吕端的手中。皇帝并且自大内降旨:“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
吕端之如何忽然得宠,寇准之如何忽然失宠,似乎只是一件朝政之事,两人处理方式不同而已,但是具体经过,却是连王继恩也打听不到。
这于王继恩等人来说,却是一件大喜事。
寇准为人,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一旦皇位继承有什么变化,只怕谁也绕不过他这道弯。纵然是以李继隆殿前都指挥使的权力,到时候暗中派人将寇准囚禁,但是百官无首,只怕也是难安。
可是吕端却不同了。吕端长得胖胖的,胖子多半脾气好,吕端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此人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时下属等在他面前打个马虎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只有这样没有威胁性的人,才能够在权力争斗旋涡中心的开封府安安稳稳地呆下去。他侍奉着秦王廷美、楚王元佐、许王元僖、襄王元侃这四任开封府尹,如今死了两个,疯了一个,高升了一个,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像冲了水似地清洗了好几趟,他倒还可以安安稳稳一直做着开封府的判官之位。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百官之首,皇帝是不是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呢?或许皇帝也是个人,天天看着寇准这张讨债脸谁受得了,倒不如天天看着吕端那张弥勒佛似的胖脸儿来得舒心。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王继恩,这些日子上朝的时候,却也都是心意相同地,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色一日差似一日,但是以他的性情,除非是完全撑不下去,否则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会勉强上朝去的。
到了冬季的时候,皇帝忽然下旨,对除太子外的四个儿子进行封爵。四皇子越王元份为杭州大都督兼领越州,五皇子吴王元杰为扬州大都督兼领寿州,六皇子徐国公元偓为洪州都督、镇南军节度使,七皇子泾国公元偁为鄂州都督、武清军节度使。这一系列的举动,让朝野上下的有心中都暗暗觉察到了——最关键时候快到了。
这一日清晨,太子赵恒推开窗子,但见天还未大亮,却已经有漫天的大雪飞舞,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换了朝服,坐了朝辇上朝。
听着侍从们吱吱的踩踩雪声,快近勤政殿时,但见许多朝臣站在雪地里,冻得呵着双手跺着双脚等着上朝。
宫门缓缓地开了,皇太子率先领着群臣上了朝,恭候皇帝。
等了许久,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已经照得朝堂大亮,皇帝却还未到。
太子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料,他正要叫小黄门前去宫内请旨时,但见夏承忠一脸肃穆地进入勤政殿,宣布:“官家身子不豫,今日免朝。”
顿时朝堂象炸了马蜂窝,只听得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夏承忠走上前来,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官家有旨,宣太子进宫。”
太子赵恒的心一沉,那样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可是隐隐地,却在心底最深处,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正视的期待和欢欣。
随着夏承忠走向内宫,刚刚转入回廊,赵恒立刻问道:“承忠,父皇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夏承忠恭敬地道:“回太子,官家昨天还好好的,就是多看了一会儿奏折,今天早上就觉得身子乏。本想多躺会儿就起来,谁承想竟挣不起来了,此时已经叫了御医了。”
赵恒知道这老内监最是谨慎,平时断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没想到到了此时,竟然也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进了内宫,却见十来个太医围着,皇后坐在床前只是抹泪。赵恒忙上前请了安,皇后拭了拭泪道:“太子来了,自有国事相商,哀家先出去了。”说着站起来,带了众太医出去。
殿中只剩下夏承忠侍候着,夏承忠轻轻扶起皇帝,赵恒走到近前,仔细看着皇帝,不禁吃了一惊。
平时见皇帝,总是高高地在御座上,远远地隔着御案,他也只是低头答话,从来未曾这样近前正视着皇帝的脸。
此时,皇帝不着冠冕衮服,这样软软的倚着床头,蓬乱的头发白多黑少,脸色焦黄,呈现出豆大的寿斑来,整张脸陷了下去,毫无生气。此时的皇帝,再也没有那种令人生寒的威仪,看上去,只不过是个病朽的老人而已。
他看着太子的眼神,也有些迷惑,似乎停了片刻,才忽然似回想过来,啊了一声道:“太子吗?”
太子恭恭敬敬地道:“是,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朕本来想再撑段日子,把手边的事料理清楚了,也让你好接手。”
赵恒哽咽道:“父皇——”
皇帝闭了闭眼,过得片刻,轻声道:“开宝皇后死了后,朕没给她依礼下葬,你把这事儿办了吧!”
赵恒怔了一怔,应了一声:“是。”开宝皇后宋氏是太祖的皇后,死了也不过几年,她是太祖晚年所娶,因此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才不过四十多岁。她死后皇帝也不理会,却有御史上书,说是开宝皇后是先帝之后,不应该不依礼下葬,谁知道反而惹怒皇帝,将那人流放边陲去了。
谁知道皇帝此刻,倒忽然提起此事来。赵恒不明所以,只得应下。
皇帝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武功郡王德昭死得早,他遗下的儿子惟吉一直在宫中由着开宝皇后抚养,那是太祖嫡孙,如今得放他出宫,另立府第,一切宅第供俸,车马衣服,都与诸王一样。”
赵恒心中暗惊,皇帝这是在交待后事了,但听得皇帝又交待了秦王延美的后人,他这边连连应着,心中不禁暗想,父皇真是糊涂了,这当儿不交待朝政,却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人交待了,有什么意思呢?
却不知这几个人,在皇帝的心中,耿耿于怀已经一辈子了。他夺兄之位,虽然自我说服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但是德昭德芳廷美的死,是他一辈子的心病。虽然他自为帝以来,大臣们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到这话题,稍擦点边儿都遭被贬流放这等下场。但是人到了最后的关头,身体衰弱必然会带来心底的虚弱。因此上倒是这几件事,萦绕心头最久。须得交待了才能安心。
皇帝闭目片刻,看着太子,缓缓地道:“自元僖去后,看着老四老五们闹腾,你倒是不动。你心里真的对大位没有想头吗?”
赵恒心中暗惊,谨慎地答道:“儿臣若说没有想头,那自然口是心非。但是人选如何,那是父皇定的,做儿子的,只有尽自己的心做好每一件事,父皇自是能看到的。若当真不是儿子,那儿子也一定尽心辅佐兄弟们。太祖、父皇创下这片基业不易,岂能为一已私心,乱了国家呢!”
皇帝点了点头:“单是这点心,便胜过了老四老五。自元僖去后,长幼有序,朕主要是看着你。这三四年来,朕不提这事,一则免你又落得你大哥二哥一样遭人算计,二则也看看这些事与你是否有关,三则看看你平时行事。如此几年,这才定下了你。”
赵恒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想小娥当日之言,果然一切说中。
皇帝闭上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朕指给你的李沆、李至是老成人,有事多问问他们!”
赵恒连忙道:“这些时日,儿臣得他们辅助,得益甚多。”
皇帝又道:“军务上,可问曹彬、高琼等人,不过他们也老了。你可把寇准调回来,此人能言人不敢言,想人不敢想之事,若遇大事,可多听听他的意见。”
赵恒怔了一怔,问道:“寇准——父皇不是罢了他吗?”
皇帝微微一笑:“这人桀骜不驯,又对你有拥立之功,将来会在朝堂上指手划脚的。朕先磨磨他的气性,待你继位之后,示恩于他,他自然剖腹掏心地待你。”他顿了一顿道:“西边夏州的事,李继隆管了多年,最是熟悉。北边契丹,可以起用杨延朗。”
赵恒心中暗惊,自己还道皇帝为何发此雷霆之怒,却原来也不过是御下之计,当下不敢再言,只是听着皇帝一一安排。
皇帝轻吁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后,叫吕端进来。这段时间有事,你们商议着办。”
赵恒犹豫了一下,道:“前些时候,父皇说,中书政务,须经吕端,如今又以国事托吕端……”
皇帝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赵恒停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人言吕端为人糊涂……”
皇帝微微一笑,笑容中仿佛藏了无穷的神秘,他缓缓地道:“吕端大事不糊涂。”
次日,旨意下,因皇帝病重,大赦天下。京畿附近所有死囚犯皆免除死蜀,流刑以下的罪犯,全部释放。
天已经近黄昏,赵恒仍在开封府中批阅卷宗。近日皇帝病重,他身为皇太子又兼着开封府尹,加上皇帝交待的数件宫闱之事,如追开宝皇后宋氏封号为孝章皇后,以礼陪葬太祖永昌陵;太祖之孙赵惟吉出宫开府封为左骁卫大将军;大赦京畿等……政务自然繁忙了许多。
只是还有更沉重的事情要压在心头,皇帝病重以来,他身为太子,应该每天入见侍奉,哪怕这只是一个走过场的拜见、问安、端药、叩别,但这却是为人子必须要敬的孝心。
可是如今他已经将近十天没有见到皇帝了。他到了宫门前,都说是皇帝病重,免了相见。
可父亲病重,儿子不正应该在病床前吗。若是皇帝健康着,为什么不让他相见。若是皇帝病到不能发号施令,那皇后一直将他视为已出,多年来关照有加,为什么她也不传个消息给他呢?
他最怕的,就是皇帝因为病势沉重,忽然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或者是听了别人的挑拨,所以不肯见他。那既然如此,如今不见他仅仅只是因为不愿见他,还是在酝酿着其他情况。是不是皇帝再开宫门时,就是召见群臣更易太子?
那么会更易谁?谁会是令皇帝、皇后、王继恩都会改变主意的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走到如今,背后已经跟了太多太多的人,他退不得,也退不了。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不觉天已经黑了,他觉得眼睛有些吃力,正欲叫人掌灯,却见一个小内侍已经捧着一盏华灯走到案前。
赵恒怔了一怔,眼前的人好生熟悉,忽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禁失声:“是你——”
华灯映照间,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扮成小内侍的刘娥。
他方发与惊呼,就立刻醒悟,左右看看,他书房内本是侍立着两个心腹内侍,如今竟是都站到了门外把守,不由地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刘娥的手坐下:“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带信给我,说是叫近期不要去找你,免得落人把柄吗?”
刘娥眉头深锁:“听说你已经二十来天没有见到官家了?”
赵恒脸色一变:“你就为这个来,太危险了,你马上走。”
刘娥却拉了他坐下:“我既来了,就不能白来,总得把事情弄清楚,才好放心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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