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烈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韩秋色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无双城中的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烈与小头目面面相觑,小头目惊喜交迸,苏烈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花灵蝶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小头目一声令下,十几名百兵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小头目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丶无双城出身,名叫“安生”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烈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韩秋色:“你!把那安……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韩秋色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魔剑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无双城的厨工阿呆,那日便是他被魔剑天残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烈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百兵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韩秋色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魔剑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无双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烈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魔剑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
“啪!”,小头目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烈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韩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
韩秋色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小头目点头,想了一想,又道:“韩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无双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韩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韩大侠通过。”
韩秋色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小头目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小头目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韩大侠,对不住,我想请这位姑娘下车。”
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韩秋色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百兵堂壮大如斯,叱吒水陆两道。”
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百兵堂好威风啊!连花大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小头目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韩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韩大侠见谅。”
韩秋色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小头目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剑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把酒当歌”韩秋色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韩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
韩秋色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肉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女人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小头目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安生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剑帝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残魔剑,救出大名鼎鼎的“横扫八荒”阳顶天……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韩秋色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小头目赶紧接口:“韩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
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韩秋色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小头目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雕。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丶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韩秋色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百兵堂的私兵“流沙”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
最末一个“纵”字落下,小头目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小头目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韩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韩秋色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
小头目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百兵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韩秋色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小头目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百兵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流沙”也要立时赶至,任他“把酒当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韩秋色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小头目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
韩秋色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小头目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韩……韩大爷慢走……恶……”
韩秋色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六郎。”
“我记下了。”
韩秋色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韩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百兵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丶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百兵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六郎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
韩秋色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呆”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呆”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韩秋色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丶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纵使百兵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他这骨相之术。“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
韩秋色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丶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丶易胖为瘦丶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安生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韩秋色耸了耸肩:“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安生一脸佩服。“老韩,你和姊……大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百兵堂一定会包围铸剑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
老韩摇头:“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百兵堂会一边上山要人,一边在山下逮人。这一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百兵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安生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罗!”
老韩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韩,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安生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呆,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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