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7章 吊民伐罪
这场战略决战,其实就是与赌博差不多。
自己觉得胜率差不多,然后将手上一切底牌都押上。
甚至历史常有在胜率不高的情况下,也毅然将全部底牌押上的事。
所以这常是一个概率和运气的问题。
为什么很多时候,要在战争之前询问鬼神之事,或者祈祷祭祀等等,在对双方信息都了解得很少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全知全能,哪怕是现代战争中看走眼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祭祀这也是增加胜算的一部分。
这一次西征,枢密院和兵部推断,在辽军没有介入的情况下胜算在七成以上。
但是现在辽军出兵之下,谁也说不准。
其实不仅是下面官员,连章越本人都有些动摇,但此时此刻除了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能说些什么。
兵马已是全部展开,钱粮辎重都运到前线,民役都动员了,现在突然说不打了,从上到下都会动摇。
人有心气,国家何尝没有心气,军民上下对胜利的信心和渴望,何尝不是胜负天平上的重要砝码。
所以轻易不要毕其功于一役,因为临到了这一步时候,你发觉自己已经没得选,无论如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朝会上出兵之议决断后,兵部枢密院里官吏一时沉重,甚至失声。
章越抵达后,看到徐禧沈括和众官员们都是面上凝重。他们算是比外面百姓和一般官员们了然得多些,对宋辽底细知悉多一些,但此刻他们甚至比庙堂上的官员们更没有信心。
章越走到主位坐下道:“说说吧!”
徐禧走到一人高的地图前道:“启禀司空,直至昨日前,在蔚州等处都探得辽国确有兵马调动。”
徐禧说完,之前那些主张辽军绝不可能介入的官员们不说话了,当然也有官员始终拒绝相信辽国会出兵,认为是疑兵之策。
这就是既定方针下,人常常选择自欺欺人地坚持原先的立场,哪怕事实到了眼前。
章越对人性这般也是了然,就如同历史上始终主张联金伐辽的童贯,直到了女真出兵檄文都到眼前了,仍拒绝相信对方会背叛盟约攻打大宋。
徐禧接着道:“启禀司空,本朝各路兵马皆已抵达指定位置。”
枢密副使吕大防道:“昨日朝廷定下大策,我等枢院与兵部的官员商量下,最大的担心便朝廷这些年都是浅攻进筑,一直是屡战屡胜。而这一次分兵合击,进行纵深大规模穿插,着实没有把握,下官等担心重蹈元丰二年,永乐城之覆辙。”
章越明白,元丰二年东路兵马渡过瀚海时,被党项诱敌深入,这一战至种谔,张守约等名将战死,兵马覆没数万。
先帝朝议时面对满殿大臣痛哭失声。
这一战也促使了章越起复。章越为宰相后坚决不打这样大纵深穿插的打法,取而代之是浅攻进筑之策,到了第一次罢相之后,天子从改回修筑永乐城这样大纵深筑城,结果再度遭到失败。
所以枢密院和兵部担心,这一次数路兵马齐出的最大风险在此。
沈括道:“此一时彼一次,熙河路上一次出征河西,攻陷瓜沙数州,便是大纵深穿插,我军已有凉州直党项直等两路骑兵,熙河路各军中皆一人一马。不惧于此。”
“同时本朝国力与元丰二年和元丰七年也是更胜许多,而党项则愈弱,多次兵败,导致中枢威信被大大削弱,岂可以当初之事权衡,此无异于刻舟求剑。”
沈括说完后,有些官员们点了点头,不少人这点得也是勉强至极,但心底的凝重仍是不能去。
章越道:“既是如此,本相也不多说了,暂设行营院在京兆府,协调各路。”
“另外大军出征,我作如下调整!”
徐禧闻言持笔当堂记录。
“熙河路制置使王厚,苗履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八将并党项直,凉州直,以及秦凤路兵马副总管折可适所部第一,第二将出河西,攻黑水镇燕军司。阿里骨部,青唐温溪心部出阴山以北,两路会师于摊粮城下。”
“泾原路经略使彭孙所部第一、二、三、五、六,八、九,渡过黄河攻顺州,进逼兴庆府城下。”
“环庆路经略使王赡所部第一、二,四、六、七,八,九、十将出灵州,攻静州,怀州,绝其东面方向援军后,与彭孙所部会师于兴庆府。”
“鄜延路经略使种师道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九、十、十一、十二将出永乐城,攻取横山。”
“河东路经略使吕惠卿所部十五万兵马,并东西两镇辅军,北上切断辽军增援路线。”
“汪古部,拔思巴部攻克夷门,定州,断党项北逃之路。”
不算上青唐部,阿里骨和汪古部,拔思巴部这些仆从国兵马,宋军前线调动的兵马就在五十万上下,这是一早就定好方针大计。
而这次调整东西两镇辅军调给吕惠卿,加强河东路兵力的厚度,是章越为了防止辽国东来的援军而临时定下的。
耗钱一千万五百万贯,至于粮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这倾国之役就是如此了。
随着战略细节上的调整,甚至直到这一刻章越才真正的下定了讨伐党项的决心。
这些年章越主政下朝廷对党项契丹用兵连战连捷,提高朝野内外上下信心,旁人揣测都是丞相这么办必有他的深意,或者是丞相此举看似闲棋必有妙用,甚至大棋之说比比皆是。
其实整个国家战略决策,大方向上肯定是有的,但临到了具体操作上,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要不断地随机应变,从实际出发。
“计于十一月五日,各路齐出!”
众官员们轰然领命。
章越吩咐后便坐在椅上看着枢密院的官员们在地图上当场作画。
章越合上了眼睛,一等稍释重负心情涌上心头,昨日又是一夜未眠。此刻听着官员们沙沙作图声下,居然感到片刻宁静,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睡梦中,他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南浦溪畔,那时候虽缺衣少食,但躺着溪边茂盛的树荫下无忧无虑地纳凉。
章越微微一笑,看到了那时百事不驻于心的自己,觉得天凉好个秋就是天凉好个秋。
……
三日后,章越率师离京。
天子率领百官至汴京郊外送章越。
长亭古道上但见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尽头,旋即烟尘掀起将人马身影都掩盖了。
章越看天子神色忐忑,心知对方仍是心怀不安。
章越道:“陛下,朝廷早有做好辽军介入的庙算,但临事需放胆,甚至当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臣已做好效忠国家,死于阵前的打算。此番西征,即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西征先发兵马合计六十万之众,役夫更是倍之,倾国之役在此,量辽国全师北来,也不足为虑。还请陛下宽心。”
天子释然道:“卿之言深慰朕心。”
顿了顿天子道:“卿为国家尽忠,有大功于社稷!”
“若有何事朕可以为卿办到,朕无不允之。”
章越早知天子有此一问,天下兵马都由自己掌握,此事不问天子不放心。此事如同秦始皇问王翦一般。
君臣际遇不是没有。但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君臣相处当作利益交换来看。
你能提供什么,对方能给你什么。至于情分啥的都只是顺带的。
章越道:“陛下,昔武则天之宠臣薛怀义出宫时与宰相苏良嗣狭路相逢,二人各自不肯退让。薛怀义口出狂言,苏良嗣让下人当初打了薛怀义的耳光。”
“薛怀义向武则天哭诉,寻其撑腰。武则天却道,南门是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以后走北门。”
“陛下以后也一定会有自己宠信的臣子,也会有办事的臣子。但无论任何时候,陛下先想着给朝廷办事的臣子,这样人心就平齐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卿家所言,朕记下了。”
章越对天子道:“陛下三年无改于父道谓之孝,臣替先帝看顾天下三年,已是足矣。”
“以后天下的路如何走,陛下亲政后自己断之。”
“若是可以让天下百姓皆耕者有其田,自食其力,并抑之兼并豪取。此外无事。”
天子点头道:“此司空教朕的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朕记下来了。”
“此番西征之后,无论胜负,卿家继续辅政,似韩忠献那般成就君臣佳话。”
章越道:“臣才平庸,不过是先帝知臣谨慎故托付社稷,陛下有其他大臣襄助何愁天下大事不成。”
天子再留章越坚持推却。
天子只好道:“等司空凯旋之后再说,不知司空为己求得什么?”
章越想了想道:“若此番功成,陛下允臣陪祀于先帝,臣则感激不尽。”
天子闻言长叹道:“卿真忠臣矣,朕允之。”
“多谢陛下!”
旋即兵马出征,天子与众大臣们又再送出十里,远远望去但见大军行进之间,兵马雄壮至极,逶迤不尽。
天子亲自给章越奉酒,章越一饮而尽。
章越欣然望去,苏颂等大臣都列左右。章越望到人群中的郭林,此刻师兄弟四目相对。
郭林举起手作捏笔管之状于空中虚划,章越知道郭林提醒自己莫忘了当年师兄弟相论留名青史之事。
章越欣然,一股勃大之意在心头攀升,天下事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章越翻身上马,身后枪戟如林,旌旗蔽空。
此时此刻,百官尽拜在路旁,齐齐拱手相送!
而天子则再替章越挽起缰绳,立于马侧。
“陛下保重,臣去了。”
天子放开缰绳道:“卿早日凯旋!”
说罢章越一扬马鞭绝尘而去,直到烟尘淹没章越身影,天子仍是不肯离去。
直到留守大臣右相苏颂言道:“陛下可以还驾了。”
天子仍是不肯,又是这般目送大军西征足足一刻钟,方才恋恋不舍地起驾回宫。
……
霜林尽染的宁江州外围,辽国鹰旗在远处山隘若隐若现。
登州兵马都监马政穿着一身貂裘猎装,带着一名亲随,深入密林。
“都监请看!“亲随突然压低声音。
只见百步外,十余名女真猎手正围堵一头熊。为首者弯弓如满月,一箭贯穿熊背——正是女真部首领完颜劾里钵。
马政拍掌喝彩,劾里钵转头大笑,用生硬的契丹话道:“有客人来了,南朝的官儿,可敢比试射猎?“
众人移步河滩。
劾里钵传话手下,若有猎物女真人不可射第一箭,需留给北宋使者。
马政二话不说取弓连中三矢。
完颜劾里钵见此拍手叫好道:“也立麻力。”
马政闻言得知此乃女真话中擅射之人的意思。
熊罴般魁梧的劾里钵拍着马政肩膀赞叹道:“南朝之人也有这般射术不易。”
马政道:“南朝军中似我者不计其数。”
当即劾里钵带着马政女真部的部落中。
马政看了,但见女真部确实贫瘠之至,连劾里钵也住在帐篷中。这帐篷里除了一张虎皮椅外别无他物。
此刻劾里钵坐在虎皮椅上,外人将饭食做熟,款待马政。
劾里钵与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阿骨打等十几女真部亲贵一起吃饭。
马政看每个女真人都手捧一大碗粳米饭,还有些韭菜,野蒜,长瓜等菜蔬下饭。
稍候捧上今日新打的猎物,一只羊已是烤熟,女真用随身携带的刀子边割肉边吃,显得十分粗犷。
马政为童贯所举荐给章越,因他懂得契丹话,高丽话。章越得知苏辙,童贯出使辽国遇见女真部,特意让他渡海抵达高丽,再往女真处寻其联络,策应此番攻伐党项之事。
虽知道马政听不懂女真话,但不久还是被请出了帐篷。
劾里钵进行女真贵族头人内部集议。
一旁的次子完颜阿骨打以女真话道:“都勃极烈,听说南朝在登州练水军,就像当年唐太宗伐高句丽?”
劾里钵道:“辽人抽走云州兵北征阻卜,此时幽燕空虚,此时倒似我等起事之机。“
“南朝说我女真愿取辽阳府,高丽也可取义州。他可让高丽开放互市,与我们贸易盐铁茶绢.“
劾里钵没有答允,一旁完颜乌雅束继续道:“辽主年年索要海东青,逼得我们女真诸部活不下去。之前还用那破纸(钱钞)来换我们女真人貂皮和山参。”
“若宋辽开战后,我与阿骨打带两千骑袭扰临潢府,则可……“
一名老者道:“不可,我们完颜部一向恭顺于大辽……南朝再强,但辽国却近,仅凭着咱们女真两千兵马如何抵挡?”
“你说恭顺?辽国强征海东青,以废纸换貂皮,人参时,可想到恭顺二字?”
劾里钵道:“打也未尝不可,辽国虽平定了磨古斯叛乱,但听说也元气大伤。”
“若高丽愿出兵取义州最好了……但我素知高丽人不可信。”
午饭后。
劾里钵没有一句话与马政谈论军事,而是让手下的女真武士给对方表演骑射和立射。
马政看女真人确实极度尚武。
若属下箭射得好了,劾里钵笑着上前扯扯对方胡子或捶打他的肩膀,赏一勺酒喝,若射得不好,则当众呵斥,甚至揪下马来踢了数脚,不论是亲信子侄都是一视同仁。
片刻后劾里钵让阿骨打来射,但见阿骨打让人将箭靶摆远了五十步,当即连射三箭。
箭箭射中靶心上,此来引来女真部上下的叫好。
马政也是瞠目结舌,他也没见过如此擅射之人。
劾里钵笑着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马政道:“贵使见笑了。阿骨打是我们女真部第一勇士,以后我要是要传位给他的。”
马政点了点头,心道劾里钵将这话与自己说可见没将自己当外人,看来有戏。
劾里钵旋即道:“我们女真部崇尚强者,之前服从于辽是因辽国兵强马壮。”
“南朝之前听说不行,但后来换了个宰相,而今已与辽国不相上下。”
马政道:“本朝皇帝和宰相也很看重女真各部。”
说完后对方不再谈论,马政只觉得女真人招待殷勤上一日胜过一日。
马政只觉得此番出使定有斩获。
马政睡至半夜,突有人裂帐而入。马政将枕在头上的刀握之在手幡然起身,月光照下但见来人正是他的亲随。
“大使,不好了,完颜部背叛了你,要抓你献给辽人。”
马政大惊道:“不可能,这几日女真人对我们殷勤有加。”
亲随道:“千真万确,我方才刺探得两个女真人言语,他们欺我不懂女真话,却不知我在长白山半年从一位女真猎人那学得不少。这完颜部素来对辽国恭顺,为虎作伥,怎生会反。”
“眼下他们正要拿你作投名状,再取信于辽国,换得赏钱。”
马政大惊立即收拾出帐,偷了一匹马与亲随二人连夜而逃,路上数名女真人欲拦,被马政纵骑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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